悅色地道:“愛卿素懷大志,怎麼能因為一條腿疾便心灰意冷呢?卿自任鴻臚寺少卿以來,克盡職守,所司職事做得有聲有色。如此鴻臚寺卿因年邁已然辭官,九卿懸缺一人,朕此時怎麼能離得了楊卿呢?你便先做這鴻臚寺卿……”
楊浩一聽真有點氣極敗壞了:“我都瘸了還不放我走?真要逼得老子逃出汴梁城麼。”
他忍著氣,做出一副感動莫名的模樣道:“陛下,萬萬不可,非是臣不肯受命,實是臣的身體……如今已然殘缺,有礙觀瞻、行止毫無官威,如果由臣來擔任九卿的高位,豈不令天下人恥笑我宋國無人麼?陛下……”
趙匡胤輕咳一聲,說道:“先這樣吧,愛卿暫任鴻臚寺卿,同時延醫問藥,醫治傷腿,如果當真不見起色麼,是否致仕還鄉,再做計議便是。就這樣吧,退朝!”
楊浩愁眉深鎖地坐在車內,冬兒、玉落、小六和鐵牛已經先行趕去他在此地的府邸了,楊浩一個人坐在車中,苦苦思索著自己的出路。
他曾經彷徨未定,但是如今卻已下定決心,重返西北。男兒在世,誰不想立一番功業,既有這個名垂青史的機會,他也要闖一闖。如今他雖還未回西北,可是財力上有繼嗣堂的鼎力支援、武力上有著自己的秘密武裝和党項七氏的擁戴服從,外交上又與契丹達到盟約,吐番、回紇諸部中,他的聲望也在日漸壯大。
如今萬事俱備,當他重返西北時,便是挾一天風雷,立成一方霸主。曾經遙不可及的東西,如今已是唾手可得。更何況,如果他毫不作為,任由西北自行發展下去,那麼西北就會照舊出現一個強大政權,在宋與契丹休兵罷戰的百餘年中,與宋國一直對立爭鬥,他相信自己能做得更好。
好在趙官家沒有把話說死,那就不妨再拖些時日,找幾個“神醫”好好診治一下,確認了自己難以痊癒之後再辭官離去,太太平平地返回西北,等到西北大局已定,朝廷縱然知道他使的是金蟬脫殼之計,那時也只能佯做不知了。
他正思忖著,忽聽窗外傳來一陣咆哮聲,街坊市井間行人吵架本算不得甚麼事,可是那人脫口一句“李重光”,卻一下子吸引了他的心神。
楊浩急忙一踢車板,馬車停下,穆羽掀開轎簾,探頭進來,楊浩向他擺著手,輕輕掀開窗簾,向側方看去。只見自己的車子正經過一座府邸,門面倒是光鮮堂皇,門楣上懸著一塊匾,上寫兩個大字“李府”。
門廊下站著一群人,中間兩個正在拉拉扯扯。楊浩定睛一瞧,兩個人都有點面熟,其中一個是個中年文官,一襲官袍,三綹長髯,面如冠玉,一副斯文好相貌。另一個卻是個少年,身材不高,眉清目秀,儒雅中透著些怯懦,他被那中年文官揪住了衣領,卻又不敢推開,雙眼已掛上了淚花。
仔細想了一想,再聯絡起方才所聽見的李重光三字,楊浩輕輕啊了一聲,忽地想起了他們的身份。這兩人他都見過,一個是唐國的大臣,依稀記得是極受李煜寵信的,國宴時,每次都少不了他,那時候楊浩已有心假死遁身,整日做出一副目高於頂的囂張模樣,也不曾細細打量過唐國群臣,因為這位大臣時常上前向李煜進酒,言辭阿諛得有些肉麻,楊浩對他才有些印象。至於那個少年,卻是李煜之子,唐國太子李仲寓,楊浩也曾經在唐宮見過的。
那個文官扯著李仲寓的衣領冷笑道:“大將軍,本官看在與令尊同殿稱臣的份上,這才把錢借了來,可也得有借有還吶,說好了半個月就連本帶息還給本官,如今可都拖了五天了,請大將軍問問侯爺,這錢什麼時候才能還上?”
李仲寓歸宋之後,被宋國封為了牛千衛上將軍,是以如此相稱,這位上將軍打躬作揖地道:“張大人,請再寬限些時日,一俟朝廷發了下個月的俸祿,一定……一定馬上償還。”
“下個月?”張大人怪叫一聲:“這一拖又拖過去一個月了?你瞧瞧,你瞧瞧,沒錢?沒錢擺什麼譜啊,僱來這麼多的下人,他還當他是皇上吶?不是我張洎欺人太甚,我的手頭可也拮据的很,別的你甭跟我說,還錢、馬上還錢,要不然,我把你們告上開封府。”
李唐太子聽了雙淚長流,哀聲乞求道:“張大人,請您再寬限些時日,若是告上開封府,家父顏面何存啊?”
“顏面?”張洎冷笑:“他的顏面早就蕩然無存了,如今落得這步田地,他還好面子呢?”
楊浩聽他自稱,這才想起他的名字。原來這人本是唐國的中書舍人,清輝殿大學士,博學多才,精通精典,素被李煜倚重,視他如友重過為臣,唐國詔書多由此人草擬。
唐國重臣被押至宋國後,趙匡胤曾在殿上責問他為李煜草擬詔書,痛罵自己的罪過,張洎見對唐廷忠心耿耿的徐鉉,趙官家都愛其才華骨氣,委以***,便揣摩出了趙匡胤的性情,知道此人喜歡寧折不彎、忠心耿耿的臣子,於是毫無懼色,昂然答對:“兩國交兵,惡語相向又算得了什麼,陛下拿到的證據不過這麼一點,臣寫過的檄文詔書還多著呢,犬吠為其主,臣無可辯駁,陛下要殺就殺。”
趙匡胤本有殺他之意,一見此人鐵骨錚錚,氣節凜然,不禁對他刮目相看,讚道:“張洎有膽,不可加罪,似此等人,若能事朕,今後當不改其忠。”於是封他為太子允中。
楊浩見他向舊主索債如此嘴臉,心中深為不恥,這時就聽門內一個女子聲音悽悽喚道:“仲寓,你進來一下。”
李仲寓如見救星,忙乞求道:“大人請放手,母親在……在喚我。”
張洎猶豫了一下,冷哼一聲道:“去吧,今日若不還錢,我是不會走的。”
“小周後?”楊浩抬頭向門頭望去,只見門後一角羅衫,卻不見她的人。李仲寓進去片刻,捧著一個黃澄澄的盆子走了出來,訕訕地道:“張大人,如今府上實在沒有現錢,這……這是家父日常洗漱時用的臉盆……”
張洎勃然大怒:“什麼?你拿一個銅盆兒打了我,你當我張洎是叫化子麼?”
李仲寓急忙辯解道:“不是……不是銅的,這是……金的……”
“金的?”張洎轉嗔為喜,一把搶過來試了試份量,考慮到自己的身份,終究沒有湊上去再***一***它的味道,他收起臉盆,乜了李仲寓一眼道:“令尊借了我五百貫錢,這個臉盆兒,就當是本金了,利息麼,等你們下個月發了俸祿,本官再來取。”
楊浩一聽勃然大怒,立即叫道:“小羽,扶我下去。”
張洎認得他,因為方才在朝堂上見過,散了朝會之後,張洎就跑到李煜府上討債來了,行色匆匆,居然比楊浩跑得還快。
一見楊浩一手拄著杖,一手被人攙著,怒氣衝衝地走了上來,張洎嚇了一跳,驚訝道:“啊,楊大人,你這是……這是……”
“我是你大爺!”楊浩一把搶過他手中金臉盆,“砰”地一聲砸在他的頭上,把官帽都砸掉了,張洎眼前金星亂冒,不禁又驚又怒,喝道:“楊大人,你這是做什麼?毆打朝廷命官,該當何罪?本官……本官要向官家告你!”
楊浩搶起臉盆,“砰”地一下拍在了他的臉上,金質偏軟,這一臉盆拍下去,臉盆上登時現出一個面具形狀,張洎哇呀一聲仰面便倒,鼻血長流地道:“你瘋了不成?本官哪裡得罪了你?”
楊浩提起拐仗就打,連打連罵:“不給你掛點彩,官家面前怎麼告我?你這個不仁不義、訛詐舊主的東西,枉披一張人皮。打你?打你算什麼,你不曉得老子在東京城號稱官場愣頭青麼?打得就是你這隻反咬舊主的狗!”
張洎狼狽不堪地爬起來,順手拾起自己折了帽翅的官帽,一溜煙兒地逃開了去,大叫道:“瘋子,你簡直就是一個瘋子。”
小周後聽到門外動靜,悄悄探出頭來,見到楊浩粗野蠻橫地叫罵毆打張洎,本來她是最為厭憎這種粗俗不堪的野蠻人,這時不知怎地,卻有一種不同的感受:“是啊,他是一個粗鄙不文的漢子,而自己的夫君卻是字字珠璣的文曲下凡,可是那又怎樣呢?錦繡文章、風花雪月,換不來家人的安全和尊嚴,讓人欺辱一至於斯,昔日帝王落得這般下場,今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啊……”
小周後越想越是心酸,不禁黯然淚下,她不想被下人看到,急忙以袖掩面,急急奔了進去。
楊浩打跑了張洎,整理了一下帽子,抻了抻自己的腰帶,扮出一副斯文人模樣,一瘸一拐地到了李仲寓身邊,笑吟吟地道:“上將軍請了,這是怎麼回事呀,小羽,你們幾個,把人轟散了,看什麼熱鬧!”
四下百姓被驅散一空,李仲寓也認出了他,當初在唐國時,這個嘴臉最惹人憎厭的傢伙,此刻看在眼中真是可親的很,李仲寓不禁含淚道:“多謝大人仗義援手,仲寓感激莫名。”
楊浩擺手笑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對了,侯爺怎麼會欠了這個狗仗人勢的東西錢?赴汴京之前,本官不是護送你們從宮中揀選的財物足足有七八十車麼?難道都被人扣下了不成?”
李仲寓垂頭喪氣地道:“這個……倒沒有,承蒙大人護送,曹彬將軍一路照應,倒是沒人敢打我們財物的主意。只是……那財物中許多都是文房四寶、書畫典籍,是家父的心愛之物。而且,家父的開銷太大,朝廷賜下的這幢宅院,家父重新裝飾了一番,又僱請了大批的奴僕,每日的飲宴、日常的開銷,再加上……”
他四下看看,壓低了聲音,有些難以啟齒地道:“再加上交結朝中權貴饋贈的禮物,那些財物,如今已所剩無幾了。就算加上仲寓與家父每個月的俸祿,如今也是入不敷出,只得……只得向舊人借錢,誰知他不但索要高利,而且……而且便連幾日也不肯拖延……”
李仲寓說著不禁又流下淚來,楊浩聽的兩眼發直:“這李煜……真真是個極品敗家子兒……,不過話說回來,這倒也怪不得他,他自幼生於皇室,從來沒有自己揣過一文錢,花過一文錢,心中哪有錢的概念,只是苦了他這一大家子,陪著他這落難帝王受罪。”
李仲寓又羞又臊,低頭說道:“承蒙大人解圍,本應相請大人入府待茶,只是如今這情形,實在不便相請,慢待了大人,還請恕罪。”
“哦,這沒什麼”,楊浩醒過神來,微微一笑:“楊某在唐國時,承蒙令尊禮遇,故交一場,楊某豈忍坐視貴府如此處境?這樣吧,楊某自有產業,手頭倒還寬綽,上將軍回府之後不妨與令尊說說,如果令尊允許,上將軍可以來尋我,楊某願無償借款與上將軍,暫應急難。”
李仲寓又驚又喜,連連稱謝不止。楊浩哈哈一笑,擺手辭過,登上了自己的車子。
車子啟動,穆羽不解地道:“大人,七八十輛車子的財物,常人花上一百輩子也花不完,李煜只用了兩三個月的時間就敗光了,這樣的人物,誰養得起他,大人何必過問他們家的事?”
楊浩微微一笑道:“本官自有目的,無需多問。”
穆羽憤憤不平,就像楊浩正花著他的錢似的,剛要再開口,旁邊一個貼身侍衛拐了他一下,向他擠眉弄眼地遞眼色,穆羽心頭一動:“啊呀,莫非我家大人……打起了人家的主意?”穆羽趕緊閉嘴,不敢再搭腔了。
楊浩坐在車中,暗自思忖:“這夯貨被我一頓好打,也不知道他敢不敢去向官家告狀,就怕他自覺如此壓迫舊主令人齒寒,不敢去向官家告發,如果他真去了,那倒好了,官家現在對舊臣多施安撫之策,我當街暴打唐國舊臣,官家若是頭痛無比,說不定就會順水推舟,讓我捲鋪蓋滾蛋了。
最重要的是……,李仲寓……故唐之太子,這個人若是結交下來,誰知道什麼時候會用得上呢?宜未雨而綢繆,毋臨渴而掘井。如今我既然要自起爐灶,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功業,就再不能渾渾噩噩度日了,有些閒棋,先行佈下,緊要時候,未嘗不能收奇兵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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