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流了出來:“你在丁家,吃了太多的苦,丁家對不起你。幸好……人善人欺,天可不欺,半年不見,你已做了朝廷的高官。得你相助,大哥也已醒來,我也再無所求了。”
楊浩看她說話的語氣、神色,心中隱隱有些不詳的感覺,但是見她落淚,還是安慰道:“丁家的人,的確是對不起我,可是至少……你始終不曾做過對不起我的事。”
丁玉落滿臉是淚,卻粲然一笑:“以前沒有,但是現在,妹妹也做了一件對不起你的事。”
楊浩的心一沉,促聲道:“你是什麼意思?”
丁玉落雙膝一曲,慢慢跪到了地上,幽幽說道:“我知道,楊大娘的死、冬兒的死,雖不是承業親手所為,但他難辭其綹。我知道,你此番赴京上任,繞道霸州,一個重要目的,就是想殺了他報仇。我知道,在你心中,他罪無可恕……”
她淚如泉湧,泣然說道:“可是,不管怎麼樣,他是我的同胞兄弟,哪怕他在外面做了太多的錯事,我也做不到太上忘情、大公無私,眼睜睜地看著,等著你來取他的性命。不動性,不動情,那是佛的境界,玉落只是一介凡夫俗子……”
楊浩沉聲道:“你做了甚麼?”
“我已……把他放走……”
楊浩怔忡半晌,“哈”地一聲笑,點頭道:“好,很好……”
丁玉落還要說甚麼,楊浩已伸手製止了她,問道:“雁九如今怎樣了?”
“他已傷重死去。”
楊浩吁了口氣,臉上帶著笑容,眼中卻殊無笑意,刺得丁玉落不敢看他,楊浩淡淡地道:“我這仇,只是報了一半。呵呵,丁家人,終究要向著丁家的人,哪怕他有再多的不是。站在你的立場,你沒有做錯甚麼,何必向我請罪?”
楊浩雖無重話,可這番話卻比重責更讓丁玉落難堪,她被楊浩刺得心如刀割,可是她實在想不出兩全之計,死者已矣,這生者卻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弟,她如何能坐視他被人殺死?
楊浩的心中有一種失落,一種無奈,一種痛,卻只能壓在心裡發作不得。是啊,在他眼中,丁承業百死莫贖,但是在丁玉落眼中是怎麼看的呢?那是她的兄弟。也許等她知道了丁承業的全部所為後會不作此想,但是現在已經沒有向她說明的必要了。他自嘲地一笑,說完,拂袖便走。
丁玉落怔怔地跪在地上看著他的背影,她知道楊浩越是沒有爆發,心中的怨恚之氣越重,這一遭走出去,他是再也不會回頭了。可是她又能再說什麼?
過了許久,她才扶著桌子慢慢站了起來,踽踽地跨出門去。
丁承宗正在廳中坐著,四個長工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垂首站在一旁,屏息不敢言語。方才楊浩鐵青著臉色出來,二話不說,徑去左廂房看了看雁九已冰冷的屍體,便帶上自己的侍衛揚長而去,丁承宗喚之不住,便知出了變故,立即喚來小青、小源,一俟問明經過,丁承宗的心也冷了。
丁玉落的心,如今真是苦不堪言,本來二哥回來,大哥清醒,她的心彷彿烏雲久遮的天空,終於透出了那麼一線亮,可是為了這個不值得憐惜卻無法漠視他去死的胞弟,她真是弄得自己裡外不是人。二哥一怒而去,這一生都不會再認她這個妹妹,至於大哥,他會寬恕自己放走了承業嗎?
“大哥,我……”丁玉落走到丁承宗近前,剛一開口,丁承宗便冷笑一聲:“住口,我丁家的人,豈會做出你這樣的糊塗事?”
“是!我是糊塗!”丁玉落勇敢地抬起頭來,目光不再遊移:“對他,妹子是心存歉疚的,不管他是不是咱們丁家的人,可是丁家從來不曾給過他什麼,他為丁家,卻付出了太多太多。我放走自己的兄弟,他的仇人,我對不起他。可是……,我叫丁玉落,我沒有做錯!”
“你……”丁承宗氣的蒼白的兩頰漲紅起來,丁玉落卻聲音清晰堅定地道:“哪怕明知這樣做會令他失望、傷心,可我別無選擇。這麼做的原因不為了別的,就因為我是丁家的人。承業做的那些事再混帳,就算證據確鑿,就算送到官府究治,也罪不至死。我知道……我知道他做了對不起大哥的事情,可是按罪也只是流徙三年的罪刑,就算不講王法,只講人情,大哥你就忍心殺了他麼?兄弟相殘,爹孃九泉之下也難瞑目啊……”
“糊塗!”丁承宗氣極,一記響亮的耳光便扇在丁玉落臉上,五道指印立即凜凜出現在那清瘦蒼白的臉頰上。
“出去,你們都出去。”丁承宗雙手緊緊抓住扶手,對小青、小源和四個長工斥喝道,幾人慌忙退了出去,廳中只留下了丁承宗、丁玉落兄妹兩人。
丁承宗雙目蘊著淚光,痛聲說道:“玉落,這一遭,你真是大錯特錯了!”
陸湘舞低著頭急急走出丁家大院,她不敢抬頭,不敢去看那些下人們異樣的眼光,臉上火辣辣的,直到出了丁家的大門,匆匆逃出村子,到了一處無人處,她才放聲大哭。
寒風凜冽,四野一片白雪茫茫,她不知道自己如今該往哪裡去。錯的已經錯了,再也無法回頭,在丁家大娘和幾個丫環所謂的幫忙、實則是監視之下,她羞於帶上哪怕一匣首飾,就揣著一紙休書,淨身出戶了。
丁承宗的休書上對她不守婦道的事隻字未提,只說自己已成殘疾,心灰意冷,從此潛修佛道,不染塵俗,不忍耽擱妻子青春,為她保留了一絲顏面,可是……十里八鄉,早已隱約風聞她與丁承業的苟且之事,如今再被丁承宗休棄,能瞞得住他人耳目麼?
她不知道該往何處去,也不知道今後的路該怎麼走,就這麼茫然地前行,下意識地朝著霸州府的方向行去。可是越往前行,腳步越是沉重,她的孃家,因為丁承業已與她反目成仇,早已不認她這個女兒,如今揣著一紙休書,她還如何邁進自己的家門?
陸湘舞一路哭、一路走,踉踉蹌蹌,淚已哭幹,過了李家莊,看到沃雪原野中那一條奔湧的大河,陸湘舞痴痴地看著河水,寒風吹掠著她凌亂的頭髮,臉色都已凍得發青。可她站在河邊的岩石上卻是一動不動。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她不知道自己是該恨丁承業,還是恨她自己,現在都已不重要了,風吹得徹骨生寒,她的心中也沒了一絲暖意,眼前這條河,或許就是她最好的歸宿。
冬兒,那個被村人唾罵、被董李氏找來家人浸了豬籠的小寡婦,就是死在這條河裡。這一去,若是見到了她,也不知她會不會取笑自己,那個冬兒……至少她能當眾向人表白自己的愛意,她所愛的人,也值得她去愛。她死了,有個男人肯為她與李家莊滿村的強壯漢子一戰,有個男人肯為了她一刀兩命、浪跡天涯,可是自己呢?
陸湘舞忽然有些羨慕起羅冬兒來:她死了,總還有人惦記著她,做了這麼大的官,還不忘要回來為她伸張冤屈,女人做到這個份兒上,這一輩子也該知足了。而自己呢?大概就像那水中的泡沫,一閃即滅,死就就了,不會有一個人記得我……
陸湘舞慘然一笑,以袖掩面,縱身便跳下了河去……
“老爺,有人跳河噯……”
“是嗎?”廣原第一妒夫鄭成和從車轎中探出頭來,往那大河看了看,咧開一張雷老虎似的蛤蟆嘴,嘖嘖嘆息道:“圖個啥咧,這多冷啊。”說罷又縮回了頭去。
“是啊。”車把式也長吁短嘆:“雖未看清她的模樣,可是瞧那身段兒,該凸的凸,該凹的凹,挺饞人眼的吶。”
“嗖”地一下,鄭成和又探出頭來,瞪起一雙水泡眼道:“怎麼說?是女的?哎喲你這個不開眼的混帳東西,停車、停車,快點救人!”
鄭成和跳上車轅,抱著暖手袋對自己的一眾隨從指手劃腳地道:“快快快,全都給老爺我下去撈人,誰把人撈起來了,老爺我賞錢五貫,不!十貫……,還愣你娘個毬,快下水啊,你奶奶的……”
一間小小的花廳,臨時改成了置放丁家祖宗牌位的地方,長明燈燭火幽幽,散發出一股淡淡的乳味清香,丁承宗一身灰衣,靜靜地坐在香案前的蒲團上,兩眼望著那筆直的燈火,也不知在想些甚麼。
丁玉落悄悄地推開門走了進來,步履如貓,輕得沒有一點聲息,只是帶得那燭火微微地搖曳起來。丁承宗若有所覺,輕輕地轉過頭去,只見丁玉落短袍長褲,腰纏布帶,足下一雙抓地虎的皂靴,腰間一柄短劍,肩上斜背一個包裹。
她的臉頰已用薑汁染成了黃色,還粘了鬍鬚,打扮得像個標緻、清瘦的年輕男人,她頭戴遮耳皮帽,一身半胡半漢的打扮,正是北方人慣常的遠行打扮。
“大哥,我已準備好了。”
丁承宗默默地轉回頭:“大哥知道,這些日子來苦了你,本以為我能處理好這些事情,不想你再知道那些齷齪不堪的事情,誰知竟讓他有機可趁,花言巧語地誑騙了你。可這,不是你寬恕自己的理由,你做錯了的事,你自己去補救。”
丁玉落靜靜地道:“我知道,這一回,我不會讓大哥失望的。”
丁承宗道:“大哥不是因為一己之怨去揣度他。雁九死前說過的話,再加上我這幾天的冷靜分析,我絕對相信他當時得意忘形之下說的不是假話,我被他們下了毒,爹爹也是被他們害死的。丁承業……不是我們丁家的子孫!就算他是,做出弒父之事來,也是罪無容誅,你明白?”
“我明白!”
“好,在祖宗靈位前,跪下!”
丁玉落走到一個蒲團前雙膝跪下,丁承宗一字字道:“現在,你向爹爹,向列祖列宗發誓,一定要報這個仇!”
丁玉落一個頭重重地磕了下去,丁承宗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裡迴盪著,有些森然:“如果能帶活的回來,就把他帶到列祖列宗的靈位前來,如果不能,就殺了他,帶他的人頭回來,不然,你永遠也不必回來了!”
“是!”丁玉落又是一個頭磕下去,丁承宗雙眼溢位淚光,突然扭過頭去。他不是這般冷酷的人,其實也不想讓丁玉落一個女孩兒家去承擔這樣的責任,可是他雙腿俱廢,這個使命,只能由妹子去完成,他只能逼著自己心如鐵石。
“大哥……”丁玉落走到門前,緊緊腰帶,扭頭回顧一眼,問道:“丁家的宅子、田地,都已被他賣掉了,我走之後,你……打算怎麼辦?”
“沒有怎麼辦。”丁承宗盤坐在長明燈前,頭也不回地道:“已經被打破了的,再粘起來,也恢復不了原來的模樣了。田地賣了可以再買、宅子賣了可以再蓋,但是人心丟了,想再聚起來難如登天。你走之後,我便攜家人去蘆嶺州,你若完成了使命,就去那裡見我。”
丁玉落神色有些激動,訥訥地道:“我……我們一再傷了他的心,他……他會原諒我們麼?”
丁承宗閉上雙眼,靜靜地道:“他原不原諒我,是他的事。我如今只求心安而已。你去吧,我明日,便赴蘆嶺州……”
從山坡上滾下去,丁承業氣喘吁吁地爬起身來,一路逃來,他的衣袍全都颳得破破爛爛,原本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單看外表,絕對是個金玉其外的佳公子,可是現在他蓬頭垢面,幾與叫花子無疑。
那個楊浩真是狠吶,居然動用了霸州府的力量,海捕文書撒開了去,弄得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萬般無奈之下,他不禁想起了雁九那個老奴所說的話。
反覆想想,他實在想不出雁九在那個時候說這麼一番謊話有什麼作用,難道那老奴真的對我忠心若斯?他有一個在北國做將軍的兄弟,還甘心留在丁府照料我?
丁承業以己度人,實在難以相信世上會有這樣愚忠的人,可是又找不出任何他坑害自己的理由,走投無路之下,只得抱著萬一的希望,向北疆逃來。如果雁九說的是假話,北地漢人也不在少數,到了這裡他也不必擔心在南朝犯下的罪行。如果雁九說的是真話,誰會知道是他殺了那老奴?找到那位叫什麼盧一生的北國將軍,看在他大哥面上,他也不會薄待了我。
存著這樣的心思,丁承業專挑荒山僻嶺往北方走,晚上便去村寨中偷些吃食,飢一餐飽一頓的,總算到了邊界。他本以為這種地方該不會有他的海捕文書了,誰料進村乞討時,竟被人認了出來,這種地方的民壯更是厲害,一時鑼鼓起,里正帶著民壯歡天喜地的跑來捉人,嚇得他落荒而逃,好不容易翻過了這座雪山,還好,這裡已是契丹人地界,他總算不必再擔心有人追來了。
這裡的積雪極厚,雪地上除了一些鳥獸的足跡,看不到其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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