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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各西東(1/3)

作者:月關
第234章 各西東

丁承宗安坐不動,徑自揮毫潑墨,陸湘舞屏息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丁承宗的一切都毀在她的手裡,如今她孤苦無依,求告無門,唯一的倚靠卻只有丁承宗,她還有什麼話說?丁承宗一言不發,陸湘舞的心便如懸九仞高崖。

她俯首於地,房中靜的可怕,只能隱隱聽到筆峰遊走於紙上的沙沙聲音。過了半晌,陸湘舞再也受不了這種折磨,終於崩潰地哭出聲來:“官人,奴家知錯了,往昔種種,奴家不敢辨言,只求官人能饒恕奴家,奴家願侍候官人膝前,為奴為婢、做牛做馬,亦不敢稍有怨言,官人,饒我,饒我啊……”

她一面哭、一面說,一面叩頭,額頭叩在地板上“空空”作響,丁承宗把筆一提,袍袖一捲,輕嘆一聲道:“何談一個饒字?”

他那袍袖一帶,那張紙便自案上飄然落下,蕩了幾蕩,飄到陸湘舞面前,紙上墨跡淋漓,只見一崖、一鬆,一月如鉤。筆劃凝練,一眼望去,自有一股冷肅蕭殺之氣撲面而來。

聽清丁承宗的話,陸湘舞先是一呆,繼而狂喜:“他……他不怪我?他不怪我麼?官人不忍怪我,哪怕是冷落了我也沒關係,我今後只要小心侍奉、曲意奉迎,還怕不能哄得他回心轉意?”

陸湘舞立即叩首謝道:“官人,奴家所作所為,實在羞對官人,官人卻如此寬宏大量,奴家慚愧莫名,今後奴家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一心一意守在官人身邊……”

丁承宗又取一張紙來,痴痴望空半晌,舉手一蘸墨汁,揮毫疾寫,筆走龍蛇,須臾停住,再蘸濃墨,懸於紙上半晌,一滴汁如淚落下,他順勢又寫三字,把那頁紙往陸湘舞面前一丟,淡淡說道:“饒是不必的了,合則來,不合則去罷了。我丁承宗縱然是殘廢之身,也不會容你這樣的婦人!丁家無論是富貴還是貧窮,也容不得你這樣的女子入祖墳!”

陸湘舞一呆,捧紙在手,只看清頂頭“休書”兩個大字,便是一陣頭暈目眩。恍惚中,只見丁承宗昂然坐著,他雖矮了半截,但是脊樑仍然挺得筆直,就像一株孤傲的輕鬆。

他將案几慢慢推到一邊,以手據地,緩緩向門口行去,陸湘舞驚恐之及,彷彿最後一絲倚靠也要離自己而去,不由悲呼一聲,搶上前去按住了丁承宗拖擺於地的長長袍裾,用哀求的目光看著丁承宗,這時她眸中的哀怨和悲傷,簡直連鐵石心腸的人也能打動。

她只盼丁承宗肯回頭看他一眼。但是丁承宗根本不曾扭頭回顧,他仍然一步步挪向門口,那袍裾便從陸湘舞纖纖的指下一寸寸滑走,陸湘舞失魂落魄地看著手指按住的最後一張袍襟,耳中聽到丁承宗低低的吟誦:“一修一切修。一斷一切斷。一證一切證。如斬絲染色。一剎那頃。能至菩提……”

丁承宗拉開障子門,只見父親續絃周氏牽著年方九歲的小妹,父親的兩個侍妾以及幾個貼身的丫環,正滿面慼慼地站在院中,惶惶地看著他,丁承宗沒有言語,守在門口的兩個楊浩侍衛將他抬上藤椅,這時他的小妹終於忍不住怯生生地喚了一聲:“大哥。”

丁承宗蕭索地一笑,柔聲道:“小妹……”

他又抬頭看看周氏和兩位如夫人,看出了她們眼中的提憂和彷徨,便道:“大娘,二孃,三娘,照顧你們,是一個丁家男人的義務,丁家的男人一天沒有死絕,你們就不是孤兒寡母。請大娘帶幾名貼身的丫環,幫湘舞收拾一下,送她離開。眼下前廳還有一些事情未了,我還要趕過去,二孃、三娘,你們且回房去歇息,這天,還沒塌下來呢,你們不必擔憂。”

周氏點了點頭,拉起小女兒的手,兩個妾室臉上也露出了感激寬慰的神色,她們目注著丁承宗被兩個侍衛抬上藤椅走向前廳,那顆忐忑不安的心,總算是稍稍安定下來。

二進院落的大廳裡一片冷落,只有楊浩默默地坐在椅上,廳門口立著兩個魁梧大漢,此外再無一人。

一見丁承宗出來,楊浩立即站了起來。

丁承宗停在廳口,與他相視良久,忽然沉聲說道:“扶我起來。”

楊浩剛欲舉步上前,丁承宗一掌虛按,止住了他的動作,又說一聲:“扶我起來!”

左右兩名大漢急忙上前將他架起,丁承宗離了椅子,到了楊浩近前,忽然雙臂一振,掙脫兩個大漢的攙扶,“噗嗵”一聲跪在了楊浩面前。

楊浩大吃一驚,連忙上前攙扶:“大少爺,你……這是做什麼?”

丁承宗澀聲道:“你對丁家,情至義盡。丁家上下,卻對不起你,今日,我要向你請罪。”

楊浩忙道:“這話從何說不起,丁承業害我,是丁承業的事。楊浩不是那種一人結怨,恨及滿門的人,何況我在丁府時,大少爺對我百般維護,那份情意,我始終銘記心中。”

丁承宗苦澀地一笑,黯然道:“不,你不知道,當初……廣原防禦使程大人傳書邀你赴廣原,而我為了留住你,卻將書信燒掉了。”

楊浩登時怔住,這樁公案終於真相大白了,他原還以為葉家車行失落了這封書信,沒想到卻是落在丁承宗手上。丁承宗將那日的事源源本本說了一遍,黯然說道:“你若當日便走了,想來以後也不會遭遇了那些事情,說起來,罪魁禍首是我才對。”

楊浩木然半晌,往事一一湧上心頭,一時也是百感交集。心中些許怨氣他也是有的,可是叫他遷恨丁承宗,以他的理智又實在做不出來。不錯,那封信是被丁承宗燒了,可是丁承宗當日若不在那裡,這封信就會落在他的手中麼?

丁承宗燒掉那封信,不是想要害他,而是看出二弟朽木難雕,費盡心思想要把他留下,說服父親讓他認祖歸宗,讓他成為丁家的掌門人,這算是想要害他麼?至於其後造化弄人,就連丁承宗也是始料不及了。如果循本溯源,這仇都能追索算到丁承宗的頭上,那自己穿越時空,改變了傻子丁浩的命運,算不算是害死了楊氏和羅冬兒的元兇呢?

丁承宗見他黯然出神,低聲說道:“我被人下毒害得生不如死,最後又是你救我醒來,我欠你的,真是太多太多了。丁承宗如今已是一個廢人,再無報答補償你的一天,只有就此了結了自己性命……”

他抬起頭來,注視著楊浩,沉聲說道:“雁九所說的那番話,你也聽到了,這個疑問,我已猜到了幾分,可是總要從他口中逼出詳情,才能真相大白,所以現在我還不能死,我要回去查明此事。待懲治了他們,我自會把性命交給你。只是……,不管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你的身上,終究是流著丁姓人的血,到那時候,你已是我丁氏血脈唯一的男人,我想求你,闔府上下,這些老弱婦孺,拜託你妥為照顧。”

丁承宗這番話就是把丁家的婦孺要託付於楊浩了,自然,丁家的財產便也盡數交託了給他,可是丁承宗雖聽他說恩怨分明,只找丁承業算帳,不會遷怒丁氏族人,卻知他對丁家實是深惡痛絕,雖說現在那個戒律森嚴、家規腐朽的丁家早被丁承業打得破破爛爛面目全非,如今只化作了一筆浮財,早已不復當初的模樣,但是楊浩骨子裡對丁家的那種厭惡感是不會消除的。

或許換一個人,反正往事已矣,死都也難復生,巴不得順水推舟,接掌丁家這龐大的財產,不過是替他照顧三位夫人、兩位小姐,幾個婦孺而已,這樣的好事哪裡去找?可他卻知道,這財產再龐大十倍,也未必打動得了楊浩的心。否則他當初寧可搬進城去寓居,將丁家拱手相讓時,楊浩也不會仍然一意求去了。

是以這話說罷,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楊浩,只盼他意志哪怕稍有鬆動,可是仔細看了半晌,他還是失望了,楊浩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他默然良久,才俯下身去,雙手攙住自己的臂膀,低聲說道:“你且起來。”

看到楊浩堅決的神色,丁承宗沒有再拒絕,順勢被抬了起來,兩旁立即有人推過藤椅讓他坐下。

“我這次奉旨回京,繞道霸州,為的就是報仇雪恨。”

楊浩望著丁承宗,直言不諱地道:“我也不瞞你,我知道,不管丁承業做了多少錯事,他畢竟和你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除非他犯了對丁家十惡不赦的大罪,只要能維護他,你們還是要維護他的。”

丁承宗的兩頰微微抽搐了一下:“現在……卻未必了。承業是被雁九帶回來的,現在想來,他很可能李代桃僵,用自己的骨肉換掉了我真正的二弟,這些,我已經想到了,現在差的只是一個口供罷了。”

楊浩說道:“但是在此之前,你並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此來霸州,我本打算暗中下手,殺掉丁承業和雁九。可是,當我義父拿出他從草原巫師那裡得到的毒藥時,我對你的中風昏迷產生了懷疑,所以才改弦易轍,想看看能否用這解藥救醒你,如果這藥真的奏效,那你被人下毒便確定無疑了,相信那時你也會與我一同找出真兇。”

丁承宗愧然道:“丁家對不起你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你卻一直以德報怨,聽你一說,我更是無地自容。”

楊浩輕輕搖頭,說道:“如今,我們想要的確鑿口供雖還沒有到手,可這謎團已是昭然若揭了,不管我們能不能從雁九、丁承業口中能否拿到確鑿的證據,我希望,最後你能把雁九和丁承業交給我。”

“雁九、丁承業……”丁承宗喃喃地重複了一句,眸中露出悲憤的目光,他重重地點了點頭,他知道楊浩索要這兩個人意味著什麼,他更知道楊浩完全可以不必徵得他的同意而強行取了這兩人的性命。楊浩肯問他,肯先將這兩人交予他,只因心中對他還有一份情誼,這情是友情還是親情,現在他還無法分辨,可是至少讓他孤寂絕望的心中產生了安慰、萌生了一線希望。

二人出門,重新登車趕往王下莊別院,行至半途,迎面正撞上穆羽帶著四名侍衛急急趕來,楊浩愕然道:“小羽,不是讓你看管著雁九、丁承業,看看他們說些甚麼嗎?怎麼你把人都帶出來了,出了什麼大事不成?”

穆羽一見楊浩,方始鬆了口氣,臉上緊張的神色不見了,欣然答道:“大人,雁九捱了大人一記狠的,現在還是昏迷不醒,一時半晌,恐難與人交談了。屬下本來是在看管著他們的,可是丁大小姐說,西北地方衛風剽悍,大多數人家都習武功,如今丁家的家丁僕從盡皆是丁承業和燕九的心腹,倚仗不得,如果陸家的人氣急攻心,仗勢動武,大人只帶四人,丁大少爺又病體虛弱,恐難顧及周全,叫我帶人來助大人一臂之力。屬下想,衛護大人安危,才是屬下的第一責任,萬一大人真有什麼閃失,那可不得了,所以就帶人來了。”

丁承宗雙眉一鎖,沉聲問道:“如今……是誰看管他們?”

穆羽道:“雁九受了重傷,半死不活的,倒不打緊。至於丁承業,大小姐已叫貴府的長工把丁承業綁在柱上了,有那四個長工看守,再加上大小姐一身武藝,不礙事的。”

楊浩和丁承宗這才釋懷,一個重傷、一個綁起,的確不虞他們還有本事逃出生天。兩起人合在一起,趕回王下莊,及至進了大門,再到了大廳,就見丁玉落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兒,眼神直勾勾的,連他們進來彷彿都未看到。楊浩和丁承宗對視一眼,心中頓生古怪之感。

“玉落,玉落!”丁承宗提高了嗓門連叫兩聲,丁玉落才突然驚醒,從椅子上一下彈了起來,看清眼前的人,她便問道:“陸家來生事的人,已經打發了去了?”

丁承宗點點頭,奇怪地問道:“你心神不屬的,在想什麼?”

丁玉落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輕輕一掠鬢邊髮絲,輕輕地道:“大哥,我有些話,想單獨對他說,可以麼?”

楊浩和丁承宗互相看了看,楊浩微微點點頭,丁玉落見他答應了,轉身便向外行去,楊浩默默地跟在她的後面,二人拐進右側一間廂房,丁玉落轉首站定,默默地看著他,半晌才道:“這半年來,我常常想著,不知道你會流落何方,會怎樣生活,眼前一個人事不省的大哥。遠方,一個流落異鄉的二哥,就只剩下一個弟弟,卻是混帳透頂,眼看著爹爹辛苦創下的這份家業被他敗個精光,我一個女兒家卻有心無力,這心……真是苦不堪言……”

照顧一個人事不省的親人,說來只是一句話的事,可是真要做下來,那要付出多少努力和辛苦,與此同時,還要整日與那不成器的兄弟爭鬥,孤立無援,哪一天,她活的不苦?別人只看到了她如今的軟弱,誰又想得到她支撐到今日,那稚嫩的肩膀才承受多少重負?說到底,她才只是一個年僅十八歲的姑娘。

她說著,兩行清淚已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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