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自是求之不得。你一味要引他們往西去,就是出自程世雄授意,是不是?你,根本就是折家的人!”
楊浩也惱了,臉紅脖子粗地吼道:“老子是誰的人並不重要,眼下最重要的是,這五萬老百姓是咱們軟硬兼施地從他們家門裡炕頭上一個個拖來的,咱們許諾的是給他們比在北漢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讓他們去白白送死!這三千五百個兵,既然吃兵糧拿兵餉,戰場喪命馬革裹屍也是理所當然,可是死也要死的值得,外面還有一千個兵,有禁軍、有邊軍,我楊浩不管他們是吃的是趙家的糧還是拿的折家的餉,我只知道,我們並肩作戰過,我們聯手殺敵過,我們是袍澤、我們是兄弟,有活路,就絕不能把兄弟往死路上領!”
帳外,哪怕是被斫斷了手腳、射穿了胸膛也不曾落淚計程車兵,此刻卻有許多人悄悄抬起手來拭淚。
“混帳、大膽!”帳中程德玄惱羞成怒,氣急敗壞地喝道:“你不要妖言惑眾。我是欽差,我的意志,就是官家的意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違抗欽差之命就是違抗聖諭,就是大逆不道,就該禍滅九罪!就……”
楊浩勃然大怒,一時什麼顧忌都拋到九宵雲外去了,他西北投軍,本來為的是謀個官職,以償霸州恩怨,但是這麼多日子下來,眼看著將士們浴血奮戰,他的肩頭不知不覺間便多了一份責任,他不能對不起那麼多袍澤的犧牲,不能讓他們白白死去。
楊浩血氣上湧,豁出去了,他大吼道:“你少拿聖旨壓我,情形不妙時可擇第二路線向南轉西,過黃河遷往延安府,確保百姓安危為重,這是官家親口所言,我楊浩不會跟著你走那條不歸路!”
“本官是欽差正使,豈容得你說三道四?就算本官領著你下地獄,你也得毫不猶豫地跟我下!”
“我不下地獄,誰愛下誰下。”
“你放肆!”
“你放屁。”
“你好大膽!”
“嘿,讓你說著了,人死鳥朝天,不死又一年,怕你怎地。楊某舍了這一身剮,皇帝老子也敢拉下馬,還怕了你這鳥欽差?”
“你……”
“道不同不相為謀,從此你我分道揚鑣,各走各路!”楊浩說罷轉身出帳,氣得程德玄張口結舌。
待到了外面,楊浩才見月光下黑壓壓一片人群,都靜悄悄地圍在營帳周圍。楊浩站住,有些慚愧地看著他們,士卒、軍校、差使、指使、都頭、虞侯、指揮……,所有的戰士們,都在看著他,這些將士們不約而同地舉起雙手,向他重重地一抱拳。
楊浩怔了怔,他的眼睛溼潤了。他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慢慢舉起雙手,左手立掌如月,右手握拳如日,拳掌相交,亦向眾兵將重重一抱拳。
右手日,左手月,男兒磊落,一腔熱血。
帳內,程德玄頹然坐倒,他不是不明白楊浩所擔心的情形,可是他只能抱著賭徒心理繼續硬著頭皮走下去。
此時同意楊浩的意見,率領這數萬百姓調頭南下,那意味著什麼?那就證明他一直以來所堅持的全都是錯的,那麼當一切塵埃落定,論功行賞的時候,他寸功皆無,等來的卻將是監察御使們雪片一般的彈劾奏章。
那時,他要為死去的兩千多名將士負責,他要為落入賊寇之手受盡蹂躪的四千多個百姓負責,他要為這一路上枉死的所有人負責,他……他負得起這麼重的責任嗎?
如果,在剩下的這兩百多里路面上,在那一馬平川的大平原上,沒有契丹人的鐵騎出現,容他把這些百姓成功遷入宋境,那他這位欽差正使便是此番遷移北漢百姓的第一人,他將居功至偉,天大的前程唾手可得,甚至丹青史冊上都將留下他的名字。這……還不值得一搏嗎?
即便是失敗了,只要他始終不曾去嘗試另一條路,那麼就永遠也沒有人能證明第二條路就一定行得通,那麼就算他死在返宋的征途上,他也可以留下一個為國捐軀、壯懷激烈的身後之名。所以,他沒得選擇,不管他走的這條路是不是錯了,他如今只能繼續走下去,把所有人與他綁在一起走下去,錯了,那也只能一錯到底,他已無法回頭。
計議已定,程德玄咬緊牙根慢慢抬起頭來,帳中斜插的火把正在燃燒著,火光映著他那雙有些瘋狂的眸子,隱隱泛起血紅的光。“噼啪”一聲,松脂燃燒發出輕微的響聲,聽在程德玄耳中,卻似聽到刀槍交擊,廝殺連天的聲音,他的眼角不禁一陣抽搐……
叢林一角,另一座大帳,帳中也燃著一枝火把。地上,還燃著一個小火堆,火堆上用粗重的木頭搭了一個支架,用鐵絲懸了一個鉤兒。
羅克敵盤膝坐著割下來充作褥子的厚厚草墊上,用一雙審視著眼睛看著跪坐在對面的楊浩。
羅克敵已脫去甲冑,他赤裸著上身,梁血的繃帶斜著裹緊了他的胸膛,看起來似乎傷的很重,可是他的氣色還不錯,他單手提起一隻盛滿水的罈子為楊浩倒水,那手居然沒有一絲顫動,直到一碗水注得滿滿的,他才把水壇重新架在火堆的支架上。
“楊大人,此地簡陋,無以待客,末將便以水代茶,楊大人,請。”
楊浩沒有碰放在地上的那碗水,他雙手按膝,沉聲說道:“羅軍主,你是行伍出身,目前的危機,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連番血戰之下,咱們的人馬折損大半,精疲力竭,已不堪一戰。而那些百姓,丟棄了大量車子,傷損了許多騾馬,雖然此地距銘固縣城只剩下兩百多里的路程,但是以咱們現在的情況,根本捱不到地方就得全軍覆沒,再往前去是死路一條,我們必須當機立斷,馬上改變行進路線,向南走、向西轉,才有可能挽救數萬人的性命。”
羅克敵的眼睛微微一垂,看著那碗有些盪漾的水,緩緩說道:“楊大人,這件事,你應該與程大人商議才是。”
楊浩沉聲道:“程德玄本是一個聰明人,但是越是聰明人,一旦鑽進了牛角尖,越會堅持己見,變得剛愎自用,甚至……比豬還蠢。他現在仍然堅持東向,他這樣做會把所有的人都拖進陰曹地府。羅軍主,在這裡,你是軍中最高統帥,我希望你能與我一起阻止他。”
羅克敵笑了笑,輕輕搖頭道:“楊大人,他是欽差,你讓末將如何阻止呢?”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希望羅軍主能配合我調頭向南。”
羅克敵嘆了口氣,為難地道:“楊大人,雖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可是現在官家的欽使就在軍中,他就代表著君命,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為由拒行君命?那不是自欺欺人麼。末將統兵來時,接到的命令是,一切聽從程大人吩咐,軍令重如山吶楊大人,軍令一下,哪怕前邊是刀山火海,我也只能往上衝。同樣的道理,軍令一下,哪怕是一個錯誤的命令,我也必須得遵從。”
楊浩大失所望,他苦笑一聲道:“罷了,你所執著的在我看來或許有些荒唐。但是我知道正因世上有這種執著,才有許多可敬,我不為難你。羅軍主,這一路上,多虧羅軍主有勇有謀,咱們才勉強撐到今日。楊某如今退而求其次,還有一個請求希望羅軍主能夠答應。”
“楊大人請講。”
“明日一早,我將率本部人馬南下,如有百姓願意相隨,還請將軍勿要阻攔,他們現在還能活著,也是將軍之功和許多將士付出了鮮血和生命的代價換來的,相信將軍也不願他們再冤枉死去。楊某言盡與此,告辭。”
楊浩起身,向他拱一拱手,轉身便走。
羅克敵盤膝坐在那兒,靜靜地看著他,楊浩剛剛走到帳門口,羅克敵忽道:“今日一場血戰,末將受了傷。”
楊浩止步,轉身,眉尖微微一挑,有些詫異他提起的話題。
羅克敵繼續道:“末將的傷……很重,說不定明日一早會昏迷不醒。”
“嗯?”楊浩的目光微微一閃。
羅克敵目光一垂,淡淡說道:“一會兒,末將會頒下一道軍令,曉諭所有將士:返宋之旅,險象環生,本將軍若有不測亦或無法掌控全軍之時,將由赫龍城將軍暫代本將軍之職,所有將士,悉從赫龍城將軍調遣吩咐,。”
赫龍城赫指揮是程世雄的人,那就是說……
想到這裡,楊浩又驚又喜,再看眼前這位少年將軍時,竟有肅然起敬之感,他欣然長揖道:“多謝羅將軍。”
羅克敵輕輕一笑,雲淡風輕:“楊大人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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