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田清戶的問題很多,也不止在順天府一兩處。
草場的問題同樣,也不單單隻在宛平縣。
幾日下來,皇帝一行,從宛平,經由良鄉、房山、固安,再到永清,所見的數縣,竟然沒有一縣的草場是乾乾淨淨、完完整整的。
不是耕田所佔,就是冊地不符,還有乾脆被賣給了富戶,鬧得歸屬不明。
草場是可以墾成田畝的,差價由兵部太僕寺收取,這本就有制度——“其草場已墾成田者,歲斂其租金,災祲則出之以佐市馬,其賠償折納,則征馬金輸兵部。”
現在的問題就在於,為什麼沒報備?差價又去哪裡了?
太僕寺為什麼一言不發?苑馬寺為何一無所知?地方的草場大使的看管、戶部委管草場郎中的監察,如何都不見了蹤影?
……
東安縣草場。
朱翊鈞站在坡上,舉目眺望:“這片草場是哪一衛的?”
每一片草場,都有對應的營衛使用歸屬,一般情況下不會一鍋吃飯。
東安知縣張一心勉強答道:“陛下,是在京各營衛的放牧草場。”
這話問牛答馬,實在離譜,讓一旁本來神情還有些侷促的兵部侍郎陳經邦忍不住別過頭去。
張一心是萬曆五年進士,二甲二百一十八名。
這兩年不算特別出挑,既沒有調任言官,也沒有升任知府,只是繼續在知縣的位置上打轉。
朱翊鈞顯然有些不高興了,皺起眉頭:“朕問你具體是哪一衛!”
張一心擦了擦額頭冷汗,猶豫回話:“陛下,這片草場是弘治年間開闢,放牧時間久,兵戶兩部監察得當,供京營營衛儲備春秋二防馬匹支用。”
戶部範應期跟許國對視一眼,心中默默哀悼。
這是哪來的隱士先生,拿著以往搪塞上官的那一套來糊弄皇帝。
這怕是要都察院雅座一位。
果不其然,回過頭就看到皇帝一副勃然大怒的模樣。
一旁揭發此事被皇帝令請跟過來的宛平知縣張孟通見狀,連忙擠開張一心,插話道:“陛下,這片草場是給燕山右衛牧養馬匹的,在冊原額十五頃八十一畝。”
燕山衛值北平,也就是所謂的城衛軍,紫禁城也同樣在值守範圍內。
王錫爵跟在皇帝身後貼得很緊,聞言不由搖了搖頭,這就是為何說侵佔草場極為棘手。
先帝駕崩前後,能夠聚集起來譁變討賞的大明軍將,實在不是好輕動的,哪怕數年整頓有所改善,仍舊要慎之又慎。
“燕山右衛……十五頃八十一畝……”朱翊鈞喃喃著放緩了神色,而後突然嗤笑一聲:“相較而言,宛平知縣如此知之甚詳,倒是像是兼知了東安縣一般。”
這一聲冷笑,也不知道是對誰的。
張孟通低下頭:“陛下,若非事證龐多,臣也不敢揭露。”
他的揭發是有備而來,對這些自然清楚,或者說,早有準備。
否則皇帝巡過宛平之後,也不會順路將他這個知縣捎帶上備以諮知了。
朱翊鈞略過了這一節,再度看向東安知縣張一心:“張知縣,這片草場現在還有十五頃麼?”
一行人站在山坡上,視線不算差。
放眼望去,草地別說十五頃,恐怕連一半都沒有。
張一心含糊其辭:“雖不足額,亦不遠矣。”
草場屬於三重領導制,從歸屬上,是兵部管轄;財權上,又受戶部監督;按地域劃分原則,各縣縣官,歷年都要與草場大使盤點數目,清算入冊。
張一心措手不及之下遮遮掩掩,也算在情理之中。
不過,這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當真是差點給朱翊鈞氣笑了。
不遠矣?這裡要是有七八頃,他都不至於這麼光火。
歷史上這廝就是這樣混日子,在河南獲嘉縣任知縣,度田時他紋絲不動,報人戶田地數目時,竟然全都抄寫舊冊,一字不改,被戶科給事中姚學閔抓了出來,上奏降俸兩級。
只能說,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在皇帝奮發之後便有所改變。
朱翊鈞點了點頭,厭惡道:“將他帶去都察院,嚴加審問。”
這趟順天府一路巡下來,弊政不知凡幾,不職不法的官吏,更是數不勝數。
他都已經不會有多餘表情了。
不職的,都察院有請;不法的,北鎮撫司上座,朱翊鈞已經處置出肌肉記憶了。
張一心聞言,面色陡變,慌忙之下改口道:“陛下!臣想起來了!現在有地五頃九十五畝三分三釐!”
雖然十五頃變五頃有些離譜,但朱翊鈞已經懶得跟他再說。
他敷衍地擺了擺手:“好好審,順便去給張知縣的家也抄了。”
說罷,他無視了後者的求饒,示意左右將張一心去送去都察院。
等到殺豬一般的叫喊聲漸歇之後,皇帝才頭也不回,跨步走下山坡,往這處草場上走了下去。
一干朝臣目不斜視,一路上已經見怪不怪。
甚至連最為古板的禮部尚書汪宗伊,也一臉平靜地跟在皇帝身後,也不知經歷了什麼。
朱翊鈞踏入草場,嘆了一口氣:“順天府二十七州縣,原額草場地一千八百四十六頃四十四畝四分六釐一毫,如今恐怕連八百頃都未必有,也不知薊州等地如何。”
這就是連零頭也不到了。
一路巡下來,侵佔草場這事當真是複雜到了極點。
牽扯到戶部、兵部、地方縣衙尚且還在意料之中。
草場改耕田之後,歸屬更是五花八門,有商戶賄買,有百姓承租,有各衛私自經營……可謂是一團亂麻!
這一出,究其根本,還是因為有利可圖。
地還是同一片地,但耕地比起草場,價值可高出許多。
而草場改耕地之後,只要能瞞住,其中的差價便落入了官吏、兵將的手中——當然有兵將,馬草數額不夠,馬天然能閉嘴,兵將不分錢,哪裡會閉嘴。
中樞的打算可不是這樣。
草料都是準備用來養馬的。
草場或許不如耕地有價值,但其出發點本來就是從兵事上考慮,沒考慮利潤——在遊牧民族手上吃了這麼多虧,養馬這種事,哪裡是計較利潤的時候?
可惜,在某些人看來,餓的是馬,吃飽的是人,前者哪有後者重要。
若是屆時馬匹瘦弱不堪,致使邊軍在騎戰上吃了虧……那就是邊軍自己的問題了,不善作戰嘛。
中樞的所有讓利的善政都是如此。
所以大明朝的養老院,都設計得極其簡陋;所以賑災的時候,不少地方官會摻雜粗糠,將賑濟糧做的不那麼好下嚥。
但凡有利可圖,總有人圖之。
“陛下,草場之弊遠不止侵佔。”揭發此事的張孟通,再度開口,似乎要表明他做的準備,還不止於此,“自嘉靖四十三年之後,草場缺額日益甚大,每年兵部有所需時,戶部便令縣衙組織商戶,與草場交易。”
“戶兵兩部以往數年都在二月十一日,下令採購新的草料,如今漸漸拖到了四月,乃至五月才下令。”
“四五月乃夏季,多雨,草料容易受潮腐爛,價格也會上漲,偏偏秋季防備緊急,各個草場空虛,絲毫不敢拖延,只能任由商販加價。”
“其中差價之巨,盡是國帑之失……”
張孟通正在痛陳時弊,話還未說完。
突然間,走在前頭的王錫爵揮了揮衣袖,直接打斷了他的言語:“好了,稍後太僕寺、苑馬寺、戶部草場郎中的人來再說。”
有些事還不明朗的時候,是不方便打破砂鍋問到底的。
和尚道士、老爺員外,乃至內臣勳貴們,命都賤,不值一提,死了也就死了。
但如今涉及到六部衙門,文臣同僚,那就得慎之又慎。
張孟通見這位吏部尚書發話打斷,皇帝也並無反駁的意思,他只好老老實實閉嘴,見好就收。
他自然明白王錫爵的顧慮。
侵佔草場的各方中,除了戶部、兵部的官老爺們,不乏京營各衛的副官參將們。
什麼金吾左右衛、燕山左右衛、神樞營城守營,乃至皇帝身後跟著的一千餘神機營兵丁,有沒有分潤一二都還難說。
鬧不準就給皇帝兩刀呢?
大頭兵可不管這些,當初嘉靖癸丑科狀元陳謹在家守孝,大頭兵上門索要糧餉,陳狀元自恃身份不給,順手就被大頭兵兩刀砍死了。
其他的什麼爭道的大頭兵打死欽差啊,百戶官偷拿宗藩錢財,順手打死藩王啊,比比皆是。
這些中樞大員這時候鎮之以靜,說明足夠清醒。
清醒好啊,若非這些中樞大員有些本事,他也不敢押寶在新政身上,毅然揭發侵佔草場之事。
“張卿,朕記得你是鹽政衙門升遷到宛平的?”
正想著事情的功夫,張孟通突然聽得皇帝問話。
他連忙收攝心神,也不管皇帝是不是轉移話題,只是恭謹應道:“陛下聖心囊括乾坤!”
“臣是山東舉監出身,出任濟寧州吏目,萬曆二年以考成升遷,掌登州港事。”
“萬曆四年因港口建成,以海運論功,調為時任鹽政都轉運使的餘公跟前聽用。”
“去年十一月,以鹽政論功,升至宛平縣。”
大明朝的官場環境,在萬曆元年前後,發生了極大改變。
在升遷上,也有了新的鑽營方向。
以前講究一個“仕途鑽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豐。大家襄贊要和衷,一味圓融,一味謙恭。”
之後就變成了“激流勇進到三公,須顯奇功,且說精忠。力持新政逞英雄,不諡文襄,便諡文忠。”
所以,在海港建設有苦勞,鹽政衙門有功勞的張孟通,可謂是每一步都走得健步如飛。
朱翊鈞點了點頭,隨口問道:“鹽政改制已經七年了,以卿觀之,功效如何?”
鹽政總督殷士儋固然每年都會入京彙報,但經常做皇帝的人都知道,從不同角度瞭解地方情況的機會,有多麼珍貴。
這話問出口,王錫爵也轉頭朝張孟通看了過來——他那位同科餘有丁,便是以鹽政推功,升山東巡撫。
張孟通見眾人都朝他看來,不由頓了頓。
思索再三,還是決定不偏不倚地對鹽政改制進行簡短的總述:“陛下,以臣觀之,鹽政改制,可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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