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非對你們有什麼成見。”
定心丸還是要給人吃的。
這種紮根民間的基層組織,若是要造反,可不是小事。
宏法和尚聞言,連忙表態:“陛下乃是活佛道尊,替我等清理門戶,理所當然!”
死的也不是他們寺的人,拍手稱快一點負擔也無。
只要皇帝不擴大事態,怎麼都好說。
朱翊鈞既然說開門見山,自然沒有繞彎的打算,他搖了搖頭:“說說借貸的事罷,你們這樣搞,肯定要不得。”
要不怎麼說大俠瀟灑呢,要是朱翊鈞會武功,給這些人突突完就完事了,手尾自然有官府去處置。
但做皇帝就不行了,撒完氣之後,還得再多使一分力。
宏法和尚跟原申道人對視一眼,只覺有苦說不出。
他們又不是跟話本里那種掌教一樣說一不二,充其量也就是個代表,被推出來跟皇帝跪著認錯罷了。
這一開口就是要動他們的財源,哪怕他們答應下來,他們身後的一干寺廟,也未必會認下。
弘法和尚遲疑片刻,開口問道:“陛下是要禁止我等放貸?”
朱翊鈞搖了搖頭:“朕還沒昏庸到這個份上。”
一刀切是不可能的,問題的根源在於小農經濟抵禦風險的能力不行,天然就有貸款的需求。
世間事就是這樣,金融職能,官府承擔不了,總有人會承擔。
需求就在那裡,無形的大手總會孕育出承載高利貸的載體。
沒有寺觀,還有鄉紳。
沒有鄉紳,商戶也未嘗不能一貸。
至於收歸官府,統一監管?
那就更不現實了。
王安石已經嘗試過了,封建社會的生產力,這條路走不通。
利息低了,官府就跟寺觀、鄉紳勾結,前者貸給後者,後者高利貸給百姓。
利息不低,那就成了戕民之策了,官府牽牛扒房,可比寺觀狠多了。
說白了還是受限於資訊傳遞,做不到太過細緻入微的統治。
原申道人小心翼翼問道:“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肯定是有想法的。
否則不至於給戶部侍郎也叫了過來。
朱翊鈞沉吟片刻,開口道:“朕說幾點,二位姑且先聽之,範侍郎,你也記一下。”
三人斂容肅然。
朱翊鈞斟酌道:“汝等一干寺觀,別事朕且不管,但是借貸之業,不能再肆無忌憚了,往後需得受戶部監管才行。”
“款目大小、利息上限、抵押範圍……等等,都必須在戶部的章程之內。”
“不單是你們寺觀,其餘當鋪、商行,一視同仁,屆時放貸不願受監管的,便要按律處置了。”
想要將野蠻生長的行業規範起來,有律可依是第一步,不能每次都找別的理由來處置。
所謂有多大本事吃多少飯。
如今的官府沒能力大包大攬,但略作監管,還是綽綽有餘的——監管到什麼程度,就看國力如何了。
範應期聞言,當先便是一驚,這才明白皇帝喚他過來所為何事。
而後反應過來便是一喜。
戶部右侍郎總督倉場,說白了就是看倉庫的,位分高不高先不說,政績是真的難出。
如今皇帝要給他加新擔子,對他與戶部而言,是顯而易見的好事!
弘法和尚猶豫道:“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等自然是應當受朝廷監管的,就是不知,具體有哪些條目限制?”
佛門自傳入漢土以來,已經幾經改造。
三武一宗滅佛,更是徹底完成了本土化,不聽話的流派,要麼已經湮滅,要麼被視為淫祀,喊打喊殺。
受朝廷的控制,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就像僧錄司。
朱翊鈞不疾不徐,緩緩道:“其一,利息上限要定,不能由得你們隨心所欲,朕也不欺你們,由你們與戶部商議,拿個有利可圖,又能給朕留一分薄面的數目出來。”
貸款乍一聽,似乎無論多少息,都是有利可圖。
但實際上也不得不考慮這個時代的壞賬率奇高的問題。
一旦利息上限定得低了,大市場運轉下,律法就會變成擺設。
所以具體的數目,還真不是他隨便定下就行的。
“其二,貸款的方式也要定,利息高低尚且有商榷的餘地,哪怕你們定的高些也行,但也決計不許再利滾利,就按本金算利息。”
原申道人神色一動,追問道:“陛下的意思是,臣等以後借貸方式,只能以戶部審過的款式放貸?”
“那臣等可以臨時增添麼?”
他是八品贊教,自然是要稱臣的。
朱翊鈞面色還算和藹地點了點頭:“可以,但若是私下偷摸搞款式之外的淫貸,就別怪朕刀利了。”
這個門檻已經放得很低了,並沒有增添太過嚴格的限制。
主要目的還是要中樞對這些情況心裡有個數,遇了事也好有律可依。
“其三,對於借貸超期而有意願繼續還貸的百姓,要允許優先償還本金,以及延緩一定時間的歸還期限。”
話音剛落,弘法和尚就苦笑一聲。
“阿彌陀佛。”
他朝皇帝下拜一禮:“陛下,借貸之銀兩,如同活水迴圈,若是長久只出不回,我等同樣難以為繼。”
延期的口子一開,看起來是爛賬少了,但寺中儲備的銀兩遲遲收不回來,實際上必然會影響週轉。
週轉慢了,賺得不就少了麼?
哪有直接沒收田畝來的方便。
皇帝說的前兩條還好,無非是轉變方式,靈活一些,但其三,就有些不近人情了,真當他們做慈善?
朱翊鈞突然回過頭,眼睛直勾勾看著弘法和尚:“大和尚不要見朕和顏悅色,就覺得朕好欺了,昨夜朕才打死了十幾個光頭。”
“朕現在是誠心相商,大和尚若是再這般嬉皮笑臉,朕現在就打死你。”
弘法和尚聞言一滯。
他額頭突然開始冒出細細的冷汗,倉皇下拜:“陛下恕罪。”
果真是伴君如伴虎!
朱翊鈞擺了擺手:“朕不介意你們放貸賺錢,但決不能忍你們將其作為淫人妻女、兼併田地的手段,這是朕的底線。”
“具體的事,你們跟戶部再去商討,拿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條陳出來。”
“反正,今日朕的線就劃在這裡了,往後若是有人越線……你們若是視百姓為草芥,就別怪朕到時候也如此對待你們。”
這差不多就是辦金融牌照了。
但跟海運的牌照不一樣,金融牌照不是為了攬財,而是真的打算規範一下這些吸血鬼。
效用先不論,做了總比不做好。
僧道二人聽到皇帝殺氣騰騰的話,雙雙冷汗涔涔。
原申道人結結巴巴表態:“陛下仁心,臣豈能不從。”
弘法和尚不敢有多餘心思:“我等這就回去商議。”
朱翊鈞嗯了一聲:“朕就不送了。”
這就是趕人了。
兩人倉皇行禮,告辭離去。
待僧道離開後,範應期也適時開口:“陛下從容處置而不失仁德,實乃聖君。”
朱翊鈞搖了搖頭:“別拍馬屁了,這是大興縣的雷不響而已。”
和尚道士都是軟柿子,捏一捏就出水的。
其餘的什麼勳貴,內臣,同樣也不值一提。
雷不響這個詞還是很好理解的,範應期聞言怔了怔,旋即反應了過來:“宛平有大事?”
朱翊鈞嘆了一口氣:“不好說大小。”
“宛平縣令張孟通方才送來的條陳,說是該縣京營的草場,如今查下來,竟是半數改成了耕田。”
“還不知道兵部和京營多少人牽扯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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