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故意的,因為與其讓旁人捏著把柄,不如掌握主動。你看,後來公卿貴胄們都反過來為他辯經,於是,他的第一個目的達到了。”
“但還不夠,楊氏、杜二孃的存在也威脅著他的皇位。過去,她們二人是他最親密的幫手,一個以貴妃身份不停提攜他,一個暗中輔佐他。可到了如今,只要她們還在,便提醒著世人他是以裙帶上位,奪權的手段骯髒不堪,他必須要將她們抹去,可又不願留下薄情的名聲。”
“最好的辦法,借刀殺人,一箭雙鵰。於是,有了這次的和政郡主一案,陛下不僅把他最大的汙點抹掉了,還藉機殺戮了剩下的公卿貴胄。”
“末了,連和政郡主也被他賜死,宮闈舊事從此埋在塵埃之中。如今的陛下已沒有任何弱點,他是薛白也好,李倩也罷,只憑他的心意,皇位穩固,唯我獨尊。”
說到這裡,李泌竟是淡淡笑了一下,有些唏噓,卻也有些釋懷。
“聽起來或許很殘酷,可這是每一個政變奪權者的宿命。高處不勝寒,站在權力的巔峰,所有人都會盯著他,任何一個弱點都是致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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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殿內,薛白也有些唏噓。
“有時我也會想,若不這麼做,有沒有別的辦法,比如,以仁德感化世人。”
“可我心裡清楚,只要我還有弱點,便始終會有人覺得我好欺負,從而反對我。即使我創下再大的功績,也不改他們吃軟怕硬的秉性,或許有朝一日,有萬噸巨輪駛在大唐的海域,萬里坦途直接連通大食,我文成武就,卻依舊難保有人會一刀捅在我心口上,然後罵我一句‘你根本不是李唐皇嗣,你這個篡位的賤隸’。”
“從我坐在這個位置上的那一刻,我便明白,階級的對立、利益的衝突、觀念的隔閡,絕不能被化解,有些人我不殺他們,他們早晚也能殺我。洛陽城那場殺戮避免不了,哪怕避得了一時,只要階級還在,待王朝分崩離析之時,他們也必挨這一刀。”
“丈人不會明白這一點,若不送走他,他會很危險……”
說到這裡,薛白無奈地笑了笑。
顏嫣握住他的手,道:“我知道,我也主張別讓阿爺參與此事,又看杜二孃有排擠阿爺的心意,所以讓達奚盈盈問你的意見。”
她之所以知道,是李祚說的。
李祚常到鹿園跑馬射箭,這些顏嫣都知道,對顏真卿、杜妗對待李祚的態度也都看在眼裡。
縱容杜妗把她阿爺從相位上趕走,是她與薛白一起商量的,因她太瞭解顏真卿了。若不送走,他或許會死在洛陽的那場政變中。
她以有些安慰的口吻,又道:“我知道的,你不是孤家寡人。”
“也許吧,若沒有你們,我離孤家寡人已不遠了。”
顏嫣道:“那你便告訴杜妗,你把楊玉環送走了?”
“她若知道,她的手下全都已被我控制,只怕更傷心。”
“不會的,她若知你不怪她,不知會多歡喜。”
“再讓她吃吃教訓。”
於薛白而言,楊玉環反而是最簡單的,假死一次不成,那就假死兩次。
此事關鍵不在演得真不真、朝臣們信或不信,而在於宗卿們為了楊玉環之死付出瞭如此慘重的代價,那就無法再否認此事了。
若再說楊玉環沒事,那大家豈非是白死了?
至於杜妗的性子,薛白若不加以遏制,往後難保不會成為下一個武則天。
“若問我本意,我絕不想如此對待妗娘。可我在世時無妨,若哪天……”
“呸,不許說。”顏嫣嗔了薛白一下。
薛白也就不說了。
殿內唯一的椅子被顏嫣坐了,他乾脆盤腿在地上坐下來,顯得頗為輕鬆。
“無論如何,往後安穩了吧?”
“嗯……我想想,若我是一個看你不順眼的宗卿貴胄,該如何籠絡旁人來攻擊你。”
顏嫣支著下巴想了想,竟是踢了踢薛白,道:“當今天子薄情寡義,不值得效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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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郎既知陛下的為人,還不走嗎?”
李泌一抒胸臆,轉頭看向杜五郎,道:“你是最不在乎官途的人,最能一走了知。”
杜五郎道:“你呢?你為何不走?”
“田園將蕪胡不歸?”李泌喃喃道,“我出山之時,本說三個月就會歸去,如今卻成了籠中鳥啊。”
“為何?”
“我請皇后勸說陛下寬仁,皇后卻以太子託付於我,此舉若深究,有扶持太子之意。今日陛下又遇刺,不論真假,我洗不清罪名。陛下大可殺我,取大唐而代之,可他留下我,是交換亦是恩義,我若辜負陛下,往後若再有變數,則無人可說服他維繫李氏宗廟。”
“那我讓運娘入宮見皇后,豈不是……”
“不錯,五郎你或已涉及到權位之爭,儘快去吧。”
杜五郎心中駭然,有心想走。
可心裡抱有對薛白的義氣與信任,猶道:“不會吧?”
“會與不會的,五郎留下有何用呢?”
這句話不好聽,卻很客觀,杜五郎也無法反駁,只好道:“那你留下何用?”
“維護李唐社稷。”
杜五郎怕李泌死了,道:“陛下若下了決心,你也改變不了。”
“是否改朝換代,對陛下而言並不重要了,他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君王。”
李泌說著,眼中浮過一抹憂色,又道:“我現在擔心的是太子。”
於他而言,薛白在位一日,李唐宗社就有一日的危險,只有他悉心培養李祚,等到往後薛白駕崩或退位了,才能真正放心下來。
這絕不是三個月就能做完的事。
要想歸隱山林,也許要三十年,且是小心翼翼的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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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李月菟真以為我想為祚兒鋪路嗎?”顏嫣忽向薛白問道。
“是。”薛白道,“我今日過去,她便想以此離間你我。”
顏嫣不由笑了起來。
“如此看來,李泌還不知道他被我們算計了?”
“可見他雖然聰明,終究是不如我們兩個加在一起聰明。”
“所謂神仙人物,往後怕是隻能當天子臣、太子師了。”
此事倒也簡單,薛白希望李泌這個天才一心一意為他當宰相,顏嫣則想給李祚找一個好老師,於是要求李泌留下。
可留下李泌的人容易,讓其一心一意地效忠卻難。
薛白一直知道李月菟想殺他,但她都被押入掖庭宮了,自然動不了手。
他是故意答應讓玉真公主去掖庭的,無非是為了找個理由打壓李泌。
這件事做得再粗糙都沒關係,只要能拿捏住李泌就行。
畢竟李泌早知李月菟要刺殺卻沒阻止,心中有愧。
等營造出了要顛覆李唐的氣氛,薛白卻忽然施恩,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李泌也就不得不依了。
至於留下人之後把李祚教得對李氏有歸屬感,薛白倒無所謂。
若在意,當年也不會讓顏真卿來教了。
為了這點事掀起天下大亂不值當。
其實,薛白真的想過要改朝換代,覺得何必讓自己的子孫祭拜別人的祖宗。
可他每次到了宗廟,看到那一個個牌位,唐高祖皇帝、唐太宗皇帝……他心裡總是生不出排斥之感。
有時抬頭看著那飄揚的旗幟上那個“唐”字,他也會滯愣很久,問自己真的要改掉它嗎?
後來,他對自己說了一句話。
——我比李氏子孫更有資格繼承大唐。
也就是這句話後,他看開了很多。
“對了,和政郡主對你一直有情意呢。”顏嫣忽然說道,又踢了踢薛白,“她對你是因愛生恨吧?”
“那又如何?”
“你就沒想過金屋藏嬌,反正藏一個也是藏,兩個也是藏,多刺激啊。”
“我既然讓玉環假死,妗娘失權,便是我在乎社稷安穩,國泰民安,以前不懂事便罷了,豈還會碰她?”
顏嫣本就是說笑的,想了想,卻又道:“也是,萬一她與你真是兄妹呢。”
這次,薛白沒有急著否定,而是漫不經心地道:“不重要了。”
他是真的不再在乎自己叫什麼名字了。
名字終究只是個稱呼,而他既已是帝王,沒人會再叫他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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