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開國至今近一百五十年,幾乎還沒有一個天子是以平安順利的方式繼承皇位,每一次權力更迭都伴隨著血雨腥風的政變與清洗。
如今這位皇帝更是將此傳統發揚到了淋漓盡致的地步。
不僅打破了姓氏血脈的限制,還跨越了貴賤的天塹。
朝臣們痛定思痛,決心培養太子李祚,並確保他安穩繼位,這成了當今朝堂上第一要緊之事,如此一來,長久以來形成的黨爭氛圍反而平息了。
畢竟太子還小而聖人年富力強,數十年間都起不了波瀾。
正興七年是丙午馬年,大唐的年號沒變,國號也還在。
天下無事、四海安寧。
春耕一結束,待國事稍閒,宰相杜有鄰便遞了辭呈,被天子拒絕了三次,他還是決心告老,遂加集賢院學士致仕。
是日,昇平坊杜宅,前來相送的人有很多,時不時能聽到一聲“功成身退”的讚譽。
杜有鄰卻以身體不適為由,待在書房中愀然不樂。
多寶擱上,他的紫袍迭得整整齊齊與玉帶擺在一起,想必是不會再穿了。
“吱呀”一聲響,門被推開了,杜五郎走了進來。
杜有鄰連忙低下頭,捧起書卷裝作在雲淡風輕地看書。
任門外熙熙攘攘,他自心如止水,求學不倦。
“阿爺,客都送走了,我們也收拾東西,明日啟程吧。”
“嗯。”杜有鄰悶聲應了,可終究是心裡不甘,沒忍住抱怨道:“我看,聖心沒你說的那般難測,朝堂安穩,能有甚殺身之禍?當此大唐中興之際,不能一心為民,卻惜身避禍,可恥。”
“阿爺是宰相還沒當夠吧?你又不擅左右逢源,官癮卻好大,忘了以往可總說要謹慎。”
杜五郎說著,抬頭去看書房上掛的“謹言慎行”、“如履薄冰”幾字,目光落處,卻是愣了愣。
不知何時,杜有鄰已將掛幅換成了“正己率屬”、“風志澄清”字樣,頗有宰相氣派。
“一時說一時的話。”杜有鄰道,“當年李林甫當政,我奉行的是謹慎,如今君賢臣明,我當以身作則……”
“在衙門裡天天說不厭,回家還要說。想想二姐,走吧。”
提起杜妗之事,杜有鄰無奈一嘆,再不捨得也只好離開。
他往日總覺得二女兒性格強勢,自己管教不了,可她被關在掖庭這麼久,他終於也是擔心了起來,這天夜裡不由輾轉難眠。
盧豐娘從來都不是體貼入微的性格,聽得他翻身的動靜,倒是懂得安慰了他一句。
“放心吧,我看著陛下長大,他不是絕情的人。”
“我看你這婦人是糊塗了,陛下到我們家時才多大年紀。”
杜有鄰唸叨著,忽意識到一晃眼十幾年都過去了。
天不亮,杜家就準備出發了。
行李都已送上馬車,杜有鄰不情不願地裹著披風出了院子,正見杜媗帶了一人進來。
那人穿的是一身襴袍,身材清瘦頎長,轉頭間顯出一張清冷的臉,竟是杜妗。
“二孃?”
杜有鄰愣了愣,上前仔細打量了杜妗兩眼,發現她並不像想像中那麼憔悴,狀態還算不錯,只是有些不太高興的樣子。
“你是如何從掖庭出來的?”
“阿爺小聲些。”杜媗低聲道,“是太子求了皇后,偷偷把二孃放出來的。”
“殿下真是好孩子。”
提到李祚,杜有鄰不免難過。
在他看來,李祚是杜妗的乾兒子,那也算是他的幹外孫,杜家本與太子有如此親密的關係,眼下搬走往後就疏遠了,豈不可惜?
他正唏噓著,沒想到,卻被杜妗頂了一句。
“祚兒是好孩子還用阿爺說嗎?”
“你……”
杜有鄰氣惱於兒女越來越不尊重他,可轉念一想,杜妗還能有脾氣頂撞他,也算好事。
一家人出了長安,當天便行了二十餘里,到了少陵原。
也就到了他們此行的目的地了。
“這就到了?不是說避禍嗎?”
盧豐娘站在杜家老宅前看著門樑上的蜘蛛網,不由詫異萬分。
這裡離長安不到一天的路程,為到此隱居而辭了宰相之位,實在有些可惜。
所謂“城南韋杜”,京兆杜家的祖籍就是在這長安城南。
杜有鄰感到有些困惑,四下一瞧,道:“老夫怎麼覺得,老宅近了不少,帶著家當慢慢趕路,以往須得兩三天啊。”
“阿爺路上還說呢,朝廷新修的直道平坦好走,那自然是快了。”杜媗道:“若縱馬而馳,小半天就能到。”
盧豐娘還是有些害怕,向杜五郎道:“那陛下若是想降罪杜家,豈不還是太近了?”
“阿孃,若真被降罪,你能逃到哪去?避禍嘛,重要的是擺出與世無爭的態度。再說了,阿姐時不時還得回長安呢。”
“還回長安做甚?”
這問題不好回答,杜五郎一愣。
杜媗捋了一縷頭髮,道:“採買些物件。”
她說罷,不由轉頭看了杜妗一眼,只見她還在想著事情出神,也不知在擔憂什麼。
搬回了杜家老宅,眾人都很不習慣。
全瑞很快找到杜有鄰說了一堆瑣事。
“阿郎,老宅的奴隸都放了賤籍,只剩下些上了年紀不願走的,宅院裡還好安排,田要再僱人種,得比往年多出兩成,如今有點力氣的都願租官府的公田……”
“別和我說這些。”杜有鄰只聽兩句就不耐煩了,揮手道:“與娘子說去。”
他自低頭擺弄著那張坐榻,總覺得遠沒長安那把椅子舒服。
那把椅子是御賜的,用細麻布包裹著棉花當作坐墊,靠背也是墊著,且還是以貼合他背脊的弧度訂製的。
就這麼一個物件,薛白卻說棉花產業、織布產業有大進展才能造,而從造出來到批次製作,送入千家萬戶,沒有二十年光景都未必做得成。賜給杜有鄰,為的是讓他時時想到棉花,時時考慮百姓是否受寒。
杜有鄰極珍惜它,每次坐下都是輕落輕起,這次搬家不帶來,實在是怕磕壞了它。
“家裡看不到棉花,我也無官一身輕,不必管百姓暖寒嘍。”
他嘆息自語著,盧豐娘已跑了過來,一路聒噪不停。
“阿郎!”
“往日不覺得,原來這就是朝廷的新政。僱佃戶還得多給兩成,這可是活生生的錢啊,連妾身都心疼,難怪那些人要鬧哩……”
“噓,什麼話你都敢說。”杜有鄰叱道,“什麼活生生的錢,錢不過是死物,少了這兩成,你便缺錢用嗎?農戶們多了這兩成,卻能少賣一個孩子。”
他能力如何不說,這些年待在中樞,覺悟還是很高的,反正他也不管家裡的帳,轉頭又去擺弄他的床板。
“床也硬梆梆的,連床棉褥都沒有,還是得種棉啊。”
盧豐娘一跺腳,氣道:“那就把你杜家的田全改為種棉花,讓你軟個夠!”
不習慣的事還有很多,比如次日睡醒,杜有鄰負手在院子裡逛了一圈,卻不見報紙送來。
在長安,他訂了足有十三份報紙,從國事到民間雜談,從詩刊到故事會,應有盡有。
“阿郎在找什麼?”
“少陵原恐怕是訂不到報紙了啊。”杜有鄰不無悲傷地嘆道。
“有的!”全瑞應道,“集上就有驛館和報舍,除了一些小報,都有的。只是要比長安晚一天,因此小人昨日沒訂,讓它明日送來。”
“晚一天還如何稱作‘新聞’?”杜有鄰依舊不太高興,“所謂新聞,重要的是得新。”
“那要不……阿郎回長安看?”
全瑞當了一輩子杜家的奴才,眼看放籍之風日盛,雖沒起別的心思,但似乎也有了一些自己的性格。
杜有鄰遂不悅道:“還不是五郎這個敗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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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杜家旁人都不同的是,杜五郎回到老宅後頗為開心。
沒了應酬,不被打攪,他感到十分自由,每天帶著兒女們打量大大的花園,打算佈置出一種世外高人的格調。
一直以來,他對花草樹木、魚蟲鳥獸都很感興趣,近來就在研究果樹嫁接之事。
旁人懶得聽,可他卻會與女兒分享這方面的經驗。
“阿苽知道嗎?把柿樹接到棗樹上,柿子能長得更好,其中原因,陛下說是因為不同品種之間的‘基因’能夠優劣互補,我覺得他在胡說,但我想試試看。”
“阿爺,我知道了,我們可以把麥糖接到果樹上,然後長很多很多的麥糖!”
“不是這樣的。”杜五郎想解釋一下,卻不知該怎麼說,最後只好無奈地笑了笑,把幾個麥糖種到地裡。
之後,杜菁就帶著她弟弟,每天拿著個小鏟子到處挖,不僅沒有種出東西來,還將花園中的藤蔓剷掉了許多。
杜五郎也不罵她,說杜菁不喜歡藤蔓,我們就改種竹子吧。
可當他抱了一把竹苗來,轉頭卻不知女兒跑到何處去了……
杜菁躡手躡腳地摸到了杜妗的屋外,探頭往裡瞧去,只見杜妗正坐在桌前,執筆對著紙發呆。
“姑姑,你真好學啊。”
杜妗抬頭,見是杜菁走了進來,眼中柔和了一些,神情卻還是淡淡的,道:“算是吧。”
杜菁走到桌邊,想看看她寫的什麼,卻被她直接拿了本書把稿紙蓋住了。
“姑姑在寫什麼啊?”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這般一說,杜菁反而更加好奇了,平時裡便留意起她的事來。
以往杜妗太忙,杜菁其實不太瞭解這個二姑姑,只知所有人都怕她。
“阿婆,二姑每天都在做什麼啊?”
“她在學習道法,好當個道士。”
盧豐娘隨口敷衍著孫女,轉頭與杜有鄰議論起杜妗,卻是擔心不已。
“看她每天出神,怕不是在計劃著什麼大事吧?”
“能有什麼大事?”
杜有鄰漫不經心地答著,他近來準備寫一些著作。
以他宰相的名望,著作傳世很容易,可寫得若不好,反而會貽笑大方,被恥笑千年,因此他十分慎重,結果提起筆來,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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