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因為夜間娛樂活動不多,大夥夜裡普遍都睡得很早,小太子朱厚照一個三歲娃兒,早上也是早早醒來的。他由人伺候著洗漱穿衣且喝過了奶,就開始有一下沒一下地往門口張望。
他父皇說今兒會讓文哥兒來給他講課,他一直惦記著呢,就是不知道文哥兒什麼時候才過來。
等聽人傳報說文哥兒到了,朱厚照才很矜持地讓人把文哥兒帶進來。
再度來到了紫禁城深處,文哥兒還是很安分的,沒有好奇地東張西望。瞧見朱厚照坐在那兒等著自己,他抱著草莓茬上前向朱厚照見禮。
朱厚照一本正經地道:“孤沒等你。”
這就完全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文哥兒聽得心裡一樂,卻沒表現出來。他很是愉快地回道:“對,殿下沒等我。”
朱厚照覺得文哥兒這語氣不太對味,本來還想再說點什麼,目光卻落到文哥兒手裡那盆草莓茬上面。
朱厚照一下子忘了裝矜持,讓人把他抱下坐塌,邁開腿跑過去問:“這是什麼?”他把御花園的花都看過了,卻沒見過這種,矮矮的,綠綠的,沒花也沒果子,瞧著沒什麼特別之處。
文哥兒道:“這是草莓,今年好好養,明年能長出果子。”
朱厚照雖瞧不出這草莓茬有什麼特別,可一想到是文哥兒給他從宮外帶進來的禮物,他又忍不住開心地問:“給我的嗎?”
文哥兒笑眯眯地道:“我們上課用的,上完課就送給殿下。”
朱厚照聞言立刻說:“那快上!”
他腦瓜子很聰明,可還是想不明白文哥兒怎麼拿這草莓茬給他上課。
文哥兒便問谷大用有沒有可以盛土的小容器,不那麼貴重的,鋸幾段竹節都行。就是得胖點的竹節,不能是那種觀賞竹!
朱厚照聽了也在旁邊跟著問:“有沒有!”
這位小祖宗都開口問了,當然是要有的。谷大用道:“小的去找找,竹節那麼大就可以了麼?”
文哥兒點頭,道了句“辛苦了”,便先把草莓茬擱在一旁,取了紙筆直接鋪地上給朱厚照寫了四個大字——
綿綿瓜瓞。
朱厚照在旁邊看著文哥兒提筆就寫,目光也跟文哥兒看文徵明他們寫字似的,筆尖走到哪他的目光就跟到哪。
周圍的宮人們看著都覺納罕:平時這位小祖宗精力旺盛得很,偏又不太愛搭理旁人,沒想到竟是這麼喜歡這位小先生。都能靜下心來看人寫字了!
朱厚照還沒開蒙,自然不認得文哥兒寫出來的字。他不懂就問:“什麼字?什麼意思?”
文哥兒就給他解釋了一下,綿綿就是延綿不斷的意思。
瓜,已經能吃的瓜!
瓞,還小小個的瓜!
所以這說的是長長的瓜藤上結著大大小小的瓜!
文哥兒的講解重點很快轉到了瓜上。
瓜,能吃的瓜,好吃的瓜!紅通通很多汁的西瓜!脆爽爽甜滋滋的香瓜!還有長在西域那些盆地裡的“異瓜”!
異瓜就是哈密瓜,時人把它歸為甜瓜裡的一種,且起了各種各樣的花哨名兒,方便能賣出好價錢。只不過眾所周知,新疆哈密瓜才是最甜的!
文哥兒順嘴給朱厚照解釋了一下盆地,說就像一個大盆,周圍有大山把大片大片土地圍攏起來,裡面可以種出許多大寶貝來,地底下甚至還有豐富的礦藏。
西域,三山夾兩盆,足足兩個聚寶盆!
因為陽光特別充足,所以種出來的瓜特別甜!
可惜誒,現在能長超級甜瓜的盆盆不在我們大明手上了!
一千多年前漢武帝好不容易打通的河西走廊,現在已經沒什麼用啦!
唉,咱們沒有西域都護府!
本來朱厚照聽得津津有味,正開開心心地想象著文哥兒說的西域盆盆是什麼樣的,結果聽到文哥兒說這地不是他們的了,頓時覺得很不爽。
既然漢武帝那會兒朝廷就有西域都護府,憑什麼現在沒有!
朱厚照氣鼓鼓!
朱厚照生氣地說道:“盆盆,我們的!”
他生為大明皇太子,怎麼可能吃不到特別甜的西域異瓜!
文哥兒對這個教學效果很是滿意,連連點頭跟著應和:“對,就是我們的!”他又嘆了口氣,“可惜大家都不想要它了,覺得辛辛苦苦拿下它很不值當。”
朱厚照不懂。
“為什麼?”朱厚照忍不住追問。
誰會放著會長超級甜瓜的盆盆不要!
文哥兒道:“因為要建設好一個地方是很難的,這個明天再仔細開始給殿下講。殿下這麼聰明,聽完以後肯定就懂了。”
文哥兒已經看到谷大用把一些小花盆找來了。
谷大用見文哥兒停下來看向自己,恭恭敬敬地上前笑問:“小先生,你看這些花盆可合用?”
文哥兒拿過看了看,點頭說道:“可以。”
宮中有專人侍弄花草,這些工具自然是不缺的,谷大用甚至舉一反三地把花鋤之類的工具都給備上了。
工具這麼齊備,不去外面玩泥巴實在可惜了!
不過文哥兒講了好一會,口有些幹,也沒急著慫恿太子和自己去挖土玩,而是端起宮人備好的飲子噸噸噸喝了好幾口。
朱厚照見狀也學著他那樣捧著飲子噸噸噸。
模樣兒看起來分外可愛。
文哥兒喝足了水,帶著朱厚照去找可以挖土的地方。
平時大家哪裡敢讓朱厚照碰泥土這種東西,是以朱厚照是沒玩過泥巴、沒使過花鋤的。
他看什麼都覺得新鮮,見文哥兒瞅準一塊空地用花鋤挖起土來,他也在旁邊躍躍欲試。
文哥兒笑眯眯地把花鋤遞給他。
朱厚照年紀還太小,連最小號的花鋤都比他高,抱住花鋤後小身板兒晃了晃,差點摔了一屁墩,看著谷大用他們提心吊膽的。不過他還是倔強地抱穩花鋤哼哧哼哧地過了幾下鋤土的癮。
文哥兒看得直樂,毫不留情地笑了起來。
朱厚照察覺文哥兒居然膽大包天地嘲笑自己,轉頭氣呼呼地瞪文哥兒。
可他對上笑盈盈望著他的文哥兒,一下子又不氣了。
不知為什麼,他總感覺文哥兒和其他人不太一樣。
他雖然還小,不懂什麼人心,更不懂那麼多彎彎繞繞,卻有著小孩子獨有的敏銳。他是太子,所有人都哄著他、討好他、奉承他,沒有人膽敢在他面前造次。
文哥兒卻好像是……不怎麼把他當皇太子看。
對的,哪怕文哥兒面上表現得和旁人一樣,言談舉止彷彿都恪守禮儀、叫人挑不出半點錯處來,可朱厚照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你鋤!”朱厚照氣哼哼地把花鋤塞回給文哥兒。
文哥兒輕輕鬆鬆把土鋤鬆了,問朱厚照要不要一起把小花盆統統填滿。
小孩子怎麼可能抵禦玩泥巴的誘惑!
朱厚照很快“摒棄前嫌”,跟文哥兒一起蹲下往盆裡挖泥。
朱祐樘派人過來看看文哥兒教得怎麼樣,來人瞧見的就是朱厚照抓起一把泥往花盆裡放的情景。
小內侍:?????
這位小先生是在教太子玩泥巴嗎?
朱祐樘叮囑過不要驚擾小先生教學,那小內侍遠遠地看了好一會太子在那撅著屁股玩泥巴,只能冒著冷汗去回稟朱祐樘。
看來小神童到底也只是孩子,只會玩泥巴!
朱祐樘聞言卻沒太生氣,說道:“厚照居然肯碰泥巴,可見挺喜歡文哥兒這位小先生的。”
別看朱厚照年紀小,平時也是個很講究的娃,不喜歡把身上弄得髒兮兮的。
聽朱祐樘連那位小神童帶太子玩泥巴都能誇,小內侍自是沒再做聲。
另一邊,朱厚照跟著文哥兒把一堆小花盆都填滿了土,看著那滿滿當當的小花盆非常有成就感。不過等他看到自己手上沾滿了髒兮兮的泥,又皺起了小眉頭,說道:“髒!”
谷大用早就著人備好兩盆水給他們洗手,聞言立刻把水端到了朱厚照面前。
文哥兒邊把手探入溫水裡仔細洗著,邊和朱厚照說道:“土雖然髒髒的,可它能養出很多糧食。我聽一個老人家講過,他們家鄉鬧饑荒的時候還有很多人吃土,還把那種土叫‘觀音土’。”
朱厚照聽得瞪圓了眼。
觀音!
他聽皇祖母她們唸叨過的,救苦救難觀音菩薩!
“土真的能吃嗎?”朱厚照看著花盆裡髒兮兮的泥土,覺得特別疑惑。
文哥兒道:“觀音土不是尋常的土。據說那個鬧饑荒的地方連樹皮草根都吃光了,有人到觀音廟裡求菩薩救命,磕了幾個頭之後發現周圍有些白得像麵粉的觀音土,就爭相把它給吃了,還叫大夥一起吃這種土。”
朱厚照震驚了:“真的有觀音菩薩?”
文哥兒道:“當然不是,其實就是燒瓷器用的黏土,質地很細膩,看著雪白雪白的,可不就像麵粉一樣嗎?”
朱厚照道:“那真的能吃嗎?”
文哥兒道:“吃一點能頂餓,可是吃多了就容易堵在肚子裡,很多人吃了滿肚子觀音土被它活活堵死。”
朱厚照沒想到天底下還有那麼可憐的人,他平時不想吃飯不想喝奶,大家都是哄著他吃哄著他喝的!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小小的肚子,實在很難想象誰會為了不餓死往裡面塞滿土。
“饑荒,孤不喜歡!”
文哥兒剛用巾子擦乾了手,聽朱厚照擲地有聲地宣佈自己不喜歡饑荒,忍不住狗膽包天地伸手摸了把三歲皇太子光溜溜的腦殼:“所以就算我們糧倉裡囤著很多很多糧食,平時也要珍惜每一口飯菜,不能鋪張也不能浪費。”
朱厚照連連點頭:“不浪費!”
文哥兒閒扯了一通,又帶著朱厚照去給草莓茬分盆。
這株草莓茬長了大半年,已經分出很多匍匐莖,就像紅薯一樣可以把這些匍匐莖拿來扦插,分出好多好多盆草莓來。
朱厚照頭一回親自種東西,看著分出來的幾盆小小的草莓盆栽覺得分外新奇。
文哥兒道:“殿下可以數數我們把一株草莓分出了多少盆。”
朱厚照道:“數過了,十一盆!”
文哥兒心裡突地一跳,語氣幽幽地試探著問:“殿下可還記得今天學了什麼成語?”
朱厚照不假思索地答:“綿綿瓜瓞!”
文哥兒:“……………”
完了,他懷疑朱厚照也有點過目不忘神技在身上。
怎會如此!
這不公平!
可惡,為什麼人人都能開掛啊!
朱厚照疑惑地看著文哥兒,奇怪地追問:“不對嗎?”
文哥兒嘆著氣說:“沒有不對。”
只是有一點點累。
開掛的人那麼多,什麼時候能算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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