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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獨自莫憑欄(1/3)

作者:入潼關
金盆洗手大會結束了,就像它開始的那樣理所當然。
尚之信經過檢查,似乎只是急火攻心昏闕,眾人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如此懼怕君子劍江掌門。駱元通輕描淡寫地說,他這一定是飲酒過度、情緒失控導致,便遣府上弟子一道出發,用了輛車護送著他回平南王府了。
遠道而來的武林人士,在大會結束後並沒有馬上離開,因為駱家作為東道主,按照慣例是要出資招待一番四方賓客,前兩天包吃包住,第三天還會大宴群雄,直到得觥籌交錯、賓主盡歡,金盆洗手大會才算是大功告成。
有人或許會覺得這是冤大頭,可要知道在金盆洗手之後,這頓飯已經不算是駱元通的面子,而是屬於駱霜兒自己的人情了。
對此等美事,周隆自然是喜不自勝,自己又能帶著金剛門的弟子白吃白喝了,但像江聞這樣自己有落腳之處的人,基本都先走了,只是承諾必將參加三天後的酒會。
可以說除了鐵膽莊外,另外幾個大勢力的做法也如出一轍。
範興漢不等駱家挽留,就急匆匆地率先離開,神情已然心事重重,不需要刻意分辨就能看出;嵩陽派則是憂心忡忡地護送著暈厥的尚之信走了,由掌門白振穿著官服帶領著招搖過市;而青旗幫也沒有吭聲,和紅花會眾人前後腳離開,一時間駱府之中因求親致使的嚴峻形勢,頓時緩解了不少。
袁紫衣跑去和駱霜兒閒白,豔羨地端賞著她手裡的那對韓王青刀,隨後表示江聞他們先回去,自己要和霜兒妹妹多聊一會兒,晚飯也不回去吃了。
“那你自己記得回去,我們先走了。”
江聞也不客氣,轉身就要離開,猛然一想起就自己帶來的樂師隊伍,還跟在身後眼巴巴地等著結算工錢。
此時府中人散去大半,可出乎江聞意料的是一道前來的幾個戲班樂師,明明自己難得如數結算了賞錢,卻一個個地躊躕著不肯走,話裡話外不停暗示江聞日後還有沒有類似的差事,他們隨時可以為武夷派留效。
“幾位師傅這是什麼意思?你們不妨把話說得明白一些。”
江聞有些摸不著頭腦,莫非他們經此一役也有生出想要在江湖中出道的心,打算索要個“一曲肝腸斷,天涯何處覓知音”的名號?
面對質疑,戲班的樂師倒是老老實實地說了自己的想法。
金評彩掛皮團調柳,這些本就算半個江湖中人,而樂師們也都是孑然一身的單身漢。
他們所處的“八仙班”戲班在廣州城裡名稱不彰,更沒有名角撐臺,早就搖搖欲墜四分五裂了,如今淪落到在芝蘭湖上演紅船神功戲,據說幾個小臺柱子都看好了後路,隨時都打算開溜到大戶人家當小相公了。
樂師們見江聞出手闊綽、行事張揚,如今也是想通了,若跟著武夷派經常能有這樣見世面、出風頭的機會,怎麼也強過在草臺戲班裡苦熬。
再退一步來說,就算今後盛況不再,他們也能從江聞這邊多學些新鮮曲子,日後出去給人攬點鼓吹慶祝的活計,總還不至於餓死。
江聞聽罷唏噓不已,怪不得這幾個人看著面有菜色,衣衫襤褸,他起初還以為是藝術家故意作的高人打扮。
說到底還是世道不濟,這才給了他們必須轉行謀生的壓力,如果這些樂師不學點新鮮手藝,今後恐怕連紅白喜事的錢都搶不過別人。
“可我一個江湖門派,養著幾個樂師算是什麼事……”
其中一個蠟黃麵皮的樂師趕忙解釋道:“江掌門,這養個樂師戲班在大戶人家裡,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武夷派如此名聲,那自然也是養得的。”
對方一番解釋,又結合自己的知識儲備,江聞終於知道了一些門道里的緣故。
原來早在明初,太祖朱元璋吸取元末君臣享樂怠政而滅亡的教訓,實行嚴刑峻法的治國策略,認為元代古樂俱廢,惟淫詞豔曲更唱迭和,對社會的淫靡享樂風氣造成了不良影響,故而摒棄抑制了樂府雜劇,更對倡優的戲劇活動採取一系列限制政策。
然而民間戲曲迨自成化、弘治年間漸趨繁榮,迫至正德、隆慶年間已然鼎盛,無數人也投身其中,像“八仙班”這樣的職業戲班也更加普遍。蘇、杭兩地,藉助於崑曲的魅力吸引著眾多戲班前往,倘若能學得朝野名士策劃的大戲諸如《冰山記》、《西廂記》、《玉簪記》,就能輕易做到觀者數萬人、臺址鱗比、擠至大門外的盛況。
可太祖朱元璋定下來的規矩沒變,所有優伶都會被打入賤籍,像“八仙班”這樣被稱為“土優”、“土班”的、由本地藝人組成的戲班,只不過是粗通文墨的程度,唱的也是“一唱眾和,蠻音雜陳”的“廣腔”。
他們偶請個窮酸書生執筆,仍然只會演些俚俗粗鄙的小劇,自編自演的詞曲也沒個準數,所賺賞錢只能勉強餬口。在廣州城這樣的繁華城鎮憑,藉著獨特的地理和人口密集等優勢,自然成為職業戲班雲集之所,其中的失意潦倒者就更多了。
樂師們所說的養戲班,原指的是世家大族畜養伶人的活動,從小將他們召入府中,構園池,蓄聲伎,調絲竹,每日聚諸名士度曲徵歌,戲曲水平自然不可小覷。而廣州城中的豪富人家跟著附庸風雅,也往往會有贊助供養的戲班,每逢大事就出錢在寺廟開戲酬神。
江聞已經能預見到今天之後,名門大派出門行走,恐怕都會像自己這樣帶著樂隊以壯聲威,這幾名樂師倒也是會機靈應變,的確不算什麼出格的事,於是他便大發慈悲地回覆道。
“此事似乎可行,但是你們人數太多了,說實話我們武夷派連人帶馬一起算上,都趕不上你們人多。今後江某隻負責出外的賞錢,平日的工錢另有人給,幾位師傅跟我們一起回去吧。”
幾名樂師頓時千恩萬謝,喜不自勝地收拾好樂器,跟在江聞身後走了,也沒人會在意就因為他這一句話,廣州城裡就憑空多出了一支樂師集體跑路、班主茫然無措的倒黴戲班。
路上江聞還打聽了一下,發現本地戲班屬於武大於文的戲路,伶人但工技擊,以人為戲,所演繹的類多不可究詰的荒誕故事,言既無文,事尤不經,“八仙班”原本最受歡迎的,便是老班主從雷州儺舞學來的武戲《雷殺》,講的是個作惡多端的無賴被雷殛殺的怪事,可惜隨著老班主的意外身死,再也沒人能演繹了。
回去的路上,洪文定經過了大門緊閉的蒙學私塾,恍惚見到大雨瓢潑的遠處有個老邁的身影正踽踽獨行,可當他回頭看去,伶仃身影卻又被雨點打散不見,彷彿剛才的只是一場幻覺。
“文定師兄,你在看什麼呀?”
傅凝蝶從出了駱府就一直保持著樂不可支的模樣,此時停下腳步問著洪文定。
洪文定總覺得那位白髮蒼蒼的蒙學塾師,和他爹洪熙官先前一樣滿懷心事,背在身上已經快要走不動了。
“哦,沒什麼。”
洪文定搖了搖頭,跟上了其他人的腳步。
跋涉過了積水街巷,眾人終於來到雷老虎坐落於西關大街的宅子,撞見一身綾羅豪服的雷老虎正站在門口翹首以盼,見到江聞他們出現,連忙喜出望外地出聲吆喝。
“江道長,江道長!你終於回來了!”
“發生什麼事了?”
江聞不慌不忙地收攏油紙傘,甩去上面殘留的水跡,先對身後跟隨的樂師們介紹道,“今後你們的工錢就由這位雷老爺買單,千萬要記得啊!”
樂師們慌忙躬身行禮,異口同聲地說道:“見過雷老爺!”
“既然江道長開口,你們以後就是我雷家的人,工錢先按照廚子發放。”
雷老虎滿不在乎地拍了拍胸口,有些諂媚地對江聞表示:“反正江道長的事就是我雷某人的事,江道長的朋友就是我雷某人的朋友,江道長的面子就是我雷某人的面子,江道長的錢就是我雷某人的錢……”
說到這裡,他自己也感覺有點不妥,差點就把真心話給說出來,匆忙含糊地改口道,“反正找我就對了……江道長,幸好你回來,今天府上收到了個東西,直到現在我也不敢開啟,光看上面的字跡,好像是要交給你的……”
幾人跨過了書偏房間,越過直通正廳的青雲巷,立即看到廳堂正中的八仙桌上,正端放著一個油紙層層包裹、麻繩反覆纏繞的物什,上面還用濃墨印上了大大的一個“江”字。更由於近來潮溼氣候的浸染,使油墨字跡間滲出了一道道蟲須菌絲一般的痕跡,更顯得張牙舞爪、猙獰可怖。
“就是這個東西。它應該是跟著雷家前兩天運送綢緞的車隊來的,不知被誰神不知鬼不覺地塞在貨物堆裡的,直到今早管家盤點貨物才發現。”
雷老虎的神色有點過度緊張,彷彿面前的不是紙包,而是什麼擇人而噬的洪水猛獸,一開啟就會萬劫不復。
江聞拍了拍他的肩膀,勸慰道。
“雷老爺,你是不是太緊張了點?我看這防潮的手藝嚴謹,用材也不便宜,可能只是哪家藥鋪預定的藥材被裝錯了車。上面寫的‘江’,大概是江珠、江梔子之類藥材名的縮寫嘛。”
然而江聞的安慰沒起到什麼作用,只見雷老虎的嘴角微微抽搐,附在江聞的耳邊小聲說道。
“江道長你有所不知……其實這個紙包最外層原本還有一層紙,上面寫著‘馬佳善親啟’,幸好沒被外人看見,已經被管家撕碎燒掉了……”
江聞頓時皺眉,看開這東西真的是有備而來。
馬佳善,那是雷老虎在下梅鎮上的原名,也代表著他曾經和清廷結過的是非往事。送來東西的人主動提起這件事,顯然是存著威逼脅迫的意思,警告雷老虎必須轉交這個東西,否則你曾勾結南少林的把柄,我就能送到官府的門裡去。
“故作疑兵、片語攻心,這人倒是有幾分能耐。”
江聞冷笑一聲,伸手就扯開了層層包裹的油紙,顯露出了深藏其中的東西。
三名徒弟瞬間好奇地圍了上來,唯獨小石頭見裡面不是吃的,就率先訕訕地退後一步。
那裡面卻並沒有藥材,而是藏著一本手工抄錄的書籍,用紙完整,墨跡也都還很新鮮,只是它唯獨封皮紙頁看似完好,後面大半本卻被人用蠻力扯了去,只掛著些零星的碎屑。
“《睽孤風土記》?”
江聞緩緩開啟這本書,念出了上面的書名。
洪文定在幾天的私塾讀書後,已經能把常用書面文字認熟,但他更好奇的仍舊是這本書的來歷。
“師父,這是誰送來的?這人又是敵是友?”
江聞看過殘存的那一頁之後,就把殘書放回了桌上,也兀自在八仙桌旁的太師椅坐下,眉宇間顯出了思索之色。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我看似敵似友,非敵非友……”
江聞緩緩說道,“我們來到廣州的事情本不昭彰,直到今天才算廣而告之,對方能夠提前這麼久送書到廣州的,應該只有紅蓮聖母她們了。”
傅凝蝶好奇地探出腦袋:“那為什麼說非敵非友呢?”
“問題就出在這裡。”
江聞攤開只剩前面幾頁的殘書說道,“這本書剩下的寥寥數百字,分明就是晉朝周處寫的那本《風土記》殘篇,述而不論地記下了地方風俗、節日由來,看著什麼古怪都沒有,紅蓮聖母為什麼要不明不白地送它過來呢?”
《風土記》所說的風土,實則單指宜興一處的風俗。宜興古稱荊邑,春秋時屬吳,秦王政二十六年,改荊邑為陽羨縣,因此因此殘書的開篇就是“陽羨縣東有太湖,中有包山,山下有洞穴,潛行地中,雲無所不通,謂之洞庭地脈。”
而這本書的作者就是“周處除三害”的主角周處,西晉太安二年至永嘉四年,朝廷為了表彰周玘(周處長子)三興義兵平亂之功,設定義興郡,故而可以說周處不僅是宜興當地名士,更是人文起源的一部分。
本殘存的《風土記》字數寥寥,剩下的篇幅都是在說七月七、九月九、守歲等風俗的來歷,還有一節關於當地“越俗,飲宴即鼓盤以為樂。取太素圓盤廣尺六者,抱以著腹,以左手五指更彈之,以為節,舞者應節而舞”的記載,也讓人摸不著頭腦。
“換一種思路,莫非謎底就在謎面上?”
江聞自言自語著,又把視線聚焦在了殘書的封皮,看著上面的“睽孤”二字陷入思索。
從內容上來看,這本書的內容和市面上流通的《風土記》也並無區別,唯獨這個別名聞所未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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