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尊方諸,乃是世子帶給駱家千金的禮物,還望駱老英雄笑納。”
一個錦盒被開啟,裡面是一尊晶瑩剔透的玉杯,卻比尋常杯子開口要大,周身帶有古樸典雅的花紋,顯然是一件歷史悠久的器物。
古書記載,方諸為五石之精,作圓器似杯,仰月則得水也。
因此方諸就是玉杯,主要用美玉雕琢而成,玉生於地底,受陰氣所薰陶,以玉向月承水似乎符合陰陽之道,據說漢武帝建造的承露臺上有銅仙人舒掌捧銅盤玉杯,以求不死之藥,用的就是這樣的方諸杯。
寶物迷眼,先聲奪人,駱府之中有眼尖的當即認了出來,這位跟在華服公子身後的術士,正是平南王府近來的大紅人李行合,畢竟像他這般模樣的人市面上不多,兩個大漢道童也是獨此一家。
但更重要的是,能當得起他口稱“世子”的男人,測想起來也只可能是尚可喜的長子尚之信了。
“駱老英雄,我們世子今日誠心而來,厚禮也都備好了。你今天金盆洗手本就是個大喜的日子,何不能答應這門親事,來個喜上加喜呢?“
李行合胸有成竹地說著,眼神四處遊走,“小人冒昧,斗膽算出令愛命數乃是‘簫韶九成,鳳皇來儀’,註定富貴非凡,也只有冠絕天下之人,才堪為天成佳偶。”
說完他往身後一指,顯露出了身後身材偉岸的尚之信,“眼下這人中龍鳳,不就是世子莫屬了嗎!”
“嗯,此話有理。”
一道渾厚老邁的聲音在人群中傳出,當即附和了李行合的說法,竟然是明目張膽地為尚之信站臺。
“何人說話?”
尚之信醉醺醺地喊道,卻只見許久以來一直沉默不語的嵩陽派掌門白振,此時忽然走出了隊伍,朝著尚之信肅穆地抱拳拱手。
“卑職六品藍翎侍衛、嵩陽派掌門白振,見過俺答公尚大人!”
白振的突然出聲讓駱元通微微皺眉,也讓在場的武林人士措手不及,駱元通請來鎮場的四大勢力,竟然有一個這樣跳反了。
醉醺醺的尚之信眯著眼,覺得李行合說話很中聽,白振做事也很順眼,只有在場的人也都眯著眼,覺得李行合說的話很欠揍,言語間已是小覷天下英雄豪傑。
剛才的陳家洛今天再怎麼蠻橫,那也是江湖中冉冉升起的新秀,若被尚之信自稱“天生神力”就隨手打壓,江湖中人的面子豈不是丟盡了?
習武之人自有一股傲氣在胸,但就像李行合所說,涉及尚之信的事情就不再是江湖之事,沒人敢在這姓尚的廣州城中與世子動手,也就同樣沒人願意因此,去當眾和李行合為難。
腳下花團錦簇的廣州府姓尚,這已然成為眾所周知的事情了。
清廷自順治元年設定了廣東總督,當時總督駐廣州兼轄廣西,也就是常人口中的兩廣總督,清廷任命的首任總督佟養甲也實實在在出了不少力,然而隨後的李成棟反叛又打亂了這一切部署,直到尚、耿兩王入粵,清廷才算重新統治這片土地。
等到了順治十二年,廣東總督府遷往廣西梧州,明面上說擔心李定國騷擾,故而前去防備永曆小朝廷的反攻,實則用意深長,實際更是已經把廣東的權利讓渡了出來,將藩王和地方大員分置。
再隨著耿藩移往福建,這座城不管是明裡還是暗裡,如今就都隨著尚可喜的姓了。說一千道一萬,這就是顛撲不破的大勢。
“世子遠道而來著實辛苦了。老夫今日金盆洗手不過是江湖遊戲,藉此機會與各地武林朋友一晤罷了,如何能作什麼喜事?”
鬚髮皆白的駱元通高坐於臺上,此時終於緩緩發聲,倒是讓眾人稍感安心,同時也讓人好奇這老頭子會有什麼辦法,來擋退這一波的求親攻勢。
“駱伯父,小侄幼時便仰慕您的雄風拂檻、金刀鐵馬的英姿,父王也常常勉勵我仿效豪勇,今日若能與霜兒妹妹結親,當真是了卻我的夙願!”
尚之信醉醺醺地說話,眼睛清楚看見臺上的駱元通在微微頷首,頓時大喜過望,連忙酒意全無地抱拳拱手,一身華服隨風擺動,倒是有幾分江湖人物的灑脫不羈。
如果他的眼睛能控制往邊上瞅的模樣,說服力倒是會更強一點。
駱元通直到仔仔細細聽他把話說完,臉上才恰合時宜地露出了一絲遺憾之色。
“可惜啊世子,都怪我這女兒出身草莽,當不起王府之貴,就算你如今傾心中意,尚王爺和朝廷想來也不會同意這門親事。老夫心知此事難成,不免要遺憾了。”
只見尚之信討好的表情凝固在了臉上,四周的聲音也慢慢停止下來。
眾人的視線不斷在佯裝抱憾的駱元通和滿面愁容的尚之信兩側徘徊,多少都有些摸不清場面上的形勢。
駱元通剛才說的話資訊量滿滿,江聞躲在臺下偷聽半天,倒是已經抓住兩個重點。
一個是駱家與尚家,果然如傳聞一樣交情匪淺,駱家世居嶺南,而尚可喜率軍於順治七年入粵,再結合尚之信所說的內容,兩家恐怕至少交好近十年了。
第二個是關於尚之信的婚事,駱元通似乎也知曉了什麼很重要的訊息,以至於他完全不擔心尚可喜存著讓兩家子女聯姻、藉機霸佔駱家產業的想法。
江聞的眼神有些飄忽,緊盯著臺上的錦衣玉帶、稍顯老邁的駱元通,忽然想到十年前的駱元通應該還處於武者黃金年齡,難不成他真的如周隆暗示那般,他就是尚可喜攻陷廣州所用的、無往而不利的“金刀”?
“駱伯父,此事無需擔憂,過後我……我自然會向父王請命!”
尚之信虎目圓睜,顯得有些酒後失態,而他越是這麼說,眾人就越覺得他也在躊躕不安,不得不佩服駱元通一句話就打在了要害上。
江聞發現自從尚之信開口,李行合就老老實實地閉著嘴待在一旁,開始了持續的神遊物外,幾乎讓人忘了他的存在,但他說話的分量,遠比表面上的模樣更重。
在李行合到來之前,尚可喜府上有內外謀士許多,出外則以軍師訾議為定,入內則以幕僚賓客為計。原先內事的謀主,乃是帳下鴻臚寺卿金光,他屢次以尚之信暴戾狀告尚可喜,獻言應該改立次子尚之孝為世子,並且只差一點就說動尚可喜了。
直到李行合橫空出世,不知為何竟博得了尚可喜的衷心信任,不但事事聽從,最終還按他的建議堅持了立長的傳統,這才保住尚之信的世子繼承人地位。
自古廢立從龍之功最為穩固,李行合隱然是得到尚藩兩代藩主的歡心,自己此生的富貴榮華,也就可以與尚家休慼與共了。
“駱老英雄,不如聽小人一言。”
李行合又恰到好處地站了出來,侃侃而談道,“世子如今有心,焉知令愛無意?自古心有靈犀一點通,老王爺就算不給世子面子,也總該看在您的面子吧?”
李行合的話如同一團棉花滾來,讓人聽著輕柔無意,猝不及防間就被撞個趔趄,他卻是又把球給踢了回來,想要去問問駱霜兒的意思了。
此時的話這麼說,壓力就來到了駱家這邊,無非是想逼駱家不得已先應承下來,他再來個借力打力、借花獻佛,一番倒騰,倒是能憑空生出了幾分成功的希望。
尚之信眼含感激地看了李行合一眼,隨後瞅著臺上的駱霜兒,神色忽然有些可憐巴巴地開口:“霜兒妹妹,你意下如何?”
誰知道駱霜兒卻捂著嘴噗嗤一笑,隨後背過身去說道:“尚家哥哥,你都與那兩廣總督的女兒要訂親了,還來戲耍小女子做什麼?還是快些走吧,別讓你爹爹生氣了。”
被駱霜兒一通搶白,尚之信的臉上竟是一陣青一陣白,酒氣好像化作粗氣從口鼻中飛走,但是一身的怒火卻半點都發不出來。
江聞衝著袁紫衣誇讚道:“你這姐妹當真機智,還懂得出言佯裝嗔怪這個登徒子讓他沒辦法下臺,畢竟他總不能拿著刀逼人答應吧。”
看似天然實則腹黑,江聞覺得這是駱霜兒真實的性格,遠沒有她嬌憨外表看著那麼簡單。別的不說,光看這一會兒功夫,場上提親的就先是文泰來、後是尚之信,難不成駱霜兒的特質是猛男收割機?
可袁紫衣俏臉浮現出了疑惑:“霜兒妹妹向來機心不強,你說……她會不會是真的樂了?”
有些事情江聞不知曉,在場的武林人士也不瞭解,但是對話的幾人卻都心知肚明,尚之信更是頭疼不已,只覺得自己此生再無盼望了。
這一切要從尚可喜遣長子尚之信入京開始說。
《清史稿?列傳第二百六十一》記載“尚之信,平南王可喜子。順治中,可喜遣入侍,世祖以可喜功多,令之信秩視公爵。”
大將領兵在外,京城留有人質,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當時同樣作為質子的還有吳三桂的長子吳應熊、耿繼茂的長子耿精忠。而同為質子的三個人中,吳應熊的年紀最大,也最受多爾袞的喜愛,早早就約定將皇太極的女兒建寧公主嫁給他。
但三人中最受順治喜歡的,還要數尚之信了。
尚之信天生勇武過人、不拘細行,做為御前侍衛時竟然和小他兩歲、身體孱弱的順治意外合拍,隨後出入皇宮時被順治稱呼為“俺答公”,也就是皇帝的朋友,可謂是恩隆絕人,他和天天在宮裡捱打受欺負的耿精忠比起來,那是高到不知道哪裡去了。
順治見到吳應熊有這樣的待遇,大概覺得自己的朋友尚之信也應該有,但自己的姐妹就這一個建寧尚未出嫁,因此刻意從宗室裡挑了一個與他最親近的,也就是順治之兄承澤裕親王塞碩的第三女,預備嫁給尚之信作為正室。
這本來是一件好事,可問題在於這位親王之女在順治十年才出生,到順治有賜婚打算的時候滿打滿算才六歲,與孔武有力的尚之信看不出有一點般配的地方,尚之信心裡早就有一百個不願意了。
但皇帝鐵了心要許這門親事,就等著尚可喜在外面立個大功就要賜婚,朝臣怎麼勸也勸不動。再加上尚之信與順治的密切關係,於是朝廷裡就不知不覺流傳起了,尚之信看似武勇卻身懷不足、故而專好幼女的傳聞……
向來以大丈夫自居的尚之信被氣的半死,連日裡喝酒打人發洩不滿,終於被他等到了一個帶領御前侍衛離京赴粵辦事的機會,這才趕緊從京城潤到廣州,想找他的老爹商量一下對策,男子漢大丈夫,怎麼也不能被這種惡名聲給纏上。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可誰知他風塵僕僕地帶著鄂爾多、納蘭元述回到廣州城時,卻被尚可喜找來一頓臭罵。
尚可喜將多年不見的兒子召至府內,厲聲喝問他在京城學了什麼,為什麼落了個“酗酒嗜殺”的名聲,又為什麼不好好當質子,非要跑回這火山一般的廣州城裡。
對於尚可喜的質問,尚之信向來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他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跟皇上學的,但這下更讓尚可喜勃然大怒了。
身體抱病有些痴肥的尚可喜,當時眼中就放射出了獨有的刻薄神色,尖銳地問他,是不是覺得自己和皇帝當朋友很了不起,今後這個尚家也是非他莫屬了?
此時尚之信無動於衷,微微有些皺眉,而尚可喜卻更加惡毒地說道,吳應熊被多爾袞看中是因為他識時務,是今後挾制吳家的法寶;耿精忠被太后刻薄對待屢屢打壓,是因為他野心勃勃且桀驁難馴;只有自家這個傻兒子因為無能短視,混成了皇帝手中的鷹犬、滑稽的伶人,還自己在那邊沾沾自喜呢!
尚之信肺都快氣炸了,心裡卻忽然聯想到了京中的傳聞。
他倒也不是真傻,自然能猜到這其中有皇帝惡趣味的成分在,幸好此事還沒傳到廣州來。只是,如果真相是如尚可喜所說,那麼他這些年就真的成了個徹頭徹尾的玩笑了?
忿忿不平的尚之信質問父親自己該怎麼做,尚可喜則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著他,緩緩地說尚之信的運氣,好就好在生為長子,也只能期待今後生個好兒子了。自己預備給他說一門親事,對方是兩廣總督李棲鳳的女兒,如果親事順遂,尚家或許還能靠著穩固半壁江山的功勞,落得個體面的收場。
對於這件事,尚之信本是十分滿意的,總之只要趕在皇帝賜婚之前把婚事定下來了,事情就瞭解了——總沒有皇室的公主當側房的道理吧?
對面最好還是個膀大腰圓的女子,哪怕帶著孩子的寡婦也行啊,那樣自己那不光彩的名聲自然洗刷乾淨了——別的不說,血氣方剛的他實際上就很中意大他一歲、弓馬嫻熟的孔有德女兒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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