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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帝心

作者:摩碣
王錫爵女兒王燾貞生下來就體弱好哭,又生疥瘡,膚色發黃,王錫爵兩口子都不太喜歡她。後來隨著王錫爵地位的上升,把她許配了一個官家子弟叫徐景韶的。

王燾貞大一點的時候,學四書五經半途而廢,對女工也沒有興趣,卻迷上了宗教,整日靜坐冥想。等到終於要出閣,徐景韶卻突然患病死了。

王燾貞哭了幾天,聲稱要為徐郎守節。王氏夫婦雖不以為然,但守節這種事情,王錫爵作為朝廷官員也不能阻攔。守節也就罷了,她乾脆做了女道士,聲稱受仙人指點,自號“曇陽子”,要求出家修行,王錫爵也依了她。於是她開始搞起了辟穀修仙那一套。

後來這事情就傳開了,引來了同是太倉人的王世貞。王世貞跟王錫爵攀了本家,時常往來。此時王燾貞已是方外之人,王世貞就要求和她見面論道。論道的結果是,王世貞被曇陽子“儒釋道一體”的理論折服,覺得找到了知音,立刻拜這個小姑娘為師。

從此以後,事情就越來越離譜了。也許王燾貞是真的頗有靈氣和見解,也許是江南風氣怪異,越來越多的文人名士慕名而來聽她講道,拜入門下,其中不乏馮夢龍這樣的大牛,甚至連她的父親王錫爵和叔父王鼎爵,也拜她做了師父。現下不少有名的文人官員,也都為她寫文捧場。

王崇古作為北方人,還沒有跟曇陽子論過道,對這個仙師無感。此際聽王錫爵說起,心裡還是從“利、權、望”幾個角度出發,分析王錫爵的動機。

王崇古雖然不瞭解細節,但也能想到王錫爵、王世貞等輩,在利用“曇陽子”現象,掌控江南士林話語權。透過對王燾貞的包裝,將士林之望凝聚在王世貞和王錫爵名下,並掌握對“儒、釋、道”三者關係的解釋權。

如此一來,無論王錫爵在朝如何站隊,他的政治基本盤“士林之望”還是穩穩的控制在手裡,即便有所差池,總有一天能借此起復——不過這養望的方法奇葩了些。

王崇古越想越覺得自己此前還是小看了王錫爵,面對自己不著調的女兒,王錫爵居然也能利用其大作文章,這哪是一個棒槌能有的格局和思路?

想到此處,王崇古臉上的笑容越發和藹起來,兩人又客套了幾句,王錫爵告辭去串聯別人去了。

......

萬曆五年十月三十,遠在江陵的張居正關於錦衣衛在全國實施大逮捕的題本透過通政司上呈,王錫爵同日也將寫滿了滿朝文武名字的奏本遞上。

在後宮拄著柺杖行走的朱翊鈞將兩份奏章細細的看了一遍。不出王崇古所料,張居正面對愈演愈烈的查案擴大化也提出了反對意見,在奏本中提出了不再擴大逮問範圍的主張。關於刺殺張文明的兇手,此際確定無疑的是董劍雄,至於董劍雄後面站著誰,日後慢慢查也就是了。

張居正在明知道皇帝所欲的情況下,還上了這題本,其實是告訴朱翊鈞見好就收,不可能一下子將反對派在**上消滅光。如果再繼續下去,真有可能引起天下大亂了。

至於王錫爵的奏本,大部分京中官員都署了名字,因此這奏章近乎代表了此際所有京官的意見。在一眾朝官看來,朱翊鈞追究張文明遇刺案,和太祖時期的“郭桓案”非常類似,不過萬曆皇帝將刀尖對準了阻撓變法的鄉紳而非貪腐官員而已。凡是知道郭桓案的官員,沒有不害怕皇帝將刀尖轉向的。

因此,這份勸諫皇帝的奏章中“皇上情愫至誠,為肅正綱紀,清正本源,天下臣民悉已知之。”這句話就體現出王錫爵的高水平。

在王錫爵奏章中籤名的大臣,都明白這句話背後潛藏的意思,也都以諫的方式向皇帝表示了“輸誠”。皇帝已經用“張文明遇刺案”向天下表明,在推行變法的事情上,寧可殺的人頭滾滾,也沒有一點後退和妥協的餘地——這種方式的“統一思想”,也只有在皇權至上的大明朝,才有這般操作的可能。

朱翊鈞覽奏之後,在張居正的題本上籤上“朕知道了”,然後明發,卻將王錫爵的題本留中。

張居正的題本明發當日,滿朝文武都知道,皇帝已經發出了妥協的訊號,現在是大臣們把臺階給送到皇帝腳下的時候了。

十一月初二日,內閣次輔呂調陽和閣臣王國光、張四維在養心殿東暖閣請見,勸諫皇帝不再對“張文明遇刺案”擴大化,釋放相應無關人員,並返還財產。

朱翊鈞聽了道:“據錦衣衛奏報,這些被逮問之家,或與董劍雄聯絡密切,或者互相串聯,雖未有謀逆實跡,但若輕輕放過,妥當嗎?”

呂調陽回奏道:“臣等以為,還是以實證究治為好。部分和董劍雄聯絡之家,並無謀刺的實證。固然有些攀咬的,不過是三木所求,供詞荒唐且無法對證。以實證入罪,罪人當罪;以刑求入罪,難免冤獄。歷代祖宗,何曾冤殺一人?臣等請皇上謹慎裁斷。”

朱翊鈞聽了冷笑,指著自己的腿道:“喪心病狂之畜類,先謀殺朕躬,後行刺大臣家屬,以阻撓變法大政,朕還殺不得他們不成?”

呂調陽見皇帝的語氣中少了平日裡的淡然沖和,多了些陰狠怨毒,心裡打了個突,不敢再諍諫,只是叩下頭去不語。

王國光心說皇帝受傷之後變化確實很大,這幾句話說出來,竟然全不在情理上,反倒是少見的蠻橫不講理的勁兒又出來了。

他剛要接過呂調陽的話頭,卻不防身後的張四維回奏道:“皇上,張宏等大逆不道,挫骨揚灰也不足彌其罪過。既然聖心已定,不如發下章程,臣等必然依旨意照辦就是。”

王國光伏在地上,見前面的呂調陽肩上一抖。他自己也強忍著扭頭去看張四維的衝動,將自己想說的一套詞兒全吞進肚子裡去了。

朱翊鈞聽了張四維的回奏,沉默不語。在王國光心中懷疑皇帝是否已經睡了的時候,才聽到皇帝在炕上說道:“嗯。汪道昆斷沒有密謀行刺張文明的道理,朕已經申飭了錦衣衛。至於其餘的,朕已經讓錦衣衛進行了甄別,並整理出來一份嫌疑名單。”

王國光聽皇帝說話聲音有點嘶啞,不知道朱翊鈞是壓抑著悚懼的心情才說出這番話的。他只聽到張四維接著皇帝的話問道:“關於這些人的量刑標準,大理寺與臣也商量過幾次,今日難得面聖,還請皇上賜下大要。”

雖然錦衣衛關押的人犯沒有移送,但這些人遲早要進刑部走一遍流程,並被大理寺審判。因此張四維藉此機會,讓皇帝給一個量刑標準。

龍床上的朱翊鈞又沉默了。他的心裡在反覆的糾結和爭鬥——名單上的這些人,大概幾乎可以確鑿的說,都是與張文明遇刺案無關的。

隨後,他抬起眼睛,看向炕屏上的自己抄寫的一句詩:“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儘管自己至少還有四十年的壽命,但比起自己心中那狂野的**,恐怕還真的要只爭朝夕。

於是,他繼續嘶啞著嗓子道:“謀刺張文明的,無論主使還是附從,其罪都在不赦。主使者大辟,加夷族。附從者絞,三族分散流邊,這些人後代一律不得為官和從軍。”

王國光明明看見,跪在自己前面的呂調陽肩膀又抖了一抖。隨即他定下心來,和呂調陽和張四維一起,用訓練有素的詠歎調回奏道:“臣等,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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