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錫爵一語說罷,把王崇古雷的外焦裡嫩。王崇古心中暗道:“這廝莫不是個傻子?還是大偽若忠?”心中轉著念頭,口中不慢,哈哈大笑道:“老夫著相了,元馭莫怪!”
王錫爵隨即也明白了王崇古話中的保全之意,眼圈竟然刷一下紅了,彷彿要哭出來一般。
王崇古心中又嘀咕道:“他這是被自己感動了?”
王錫爵定定神苦笑道:“是元馭孟浪了才是。鑑川公保全之意下官心感!”說完,目光盯著手中的茶杯不說話,好像陷入了沉思一般。
王崇古心裡癢癢的很,很想變成個小人跳進王錫爵腔子裡看看他的心到底是啥顏色的。自家心中走馬燈般將王錫爵的履歷從頭到尾捋了一遍:
王錫爵嘉靖四十一年中進士,隨後歷任翰林編修、國子監司業等。高拱當政時,在史館外遷和就任東宮講官兩件事上和高拱作對,被髮配到南京幹了一段翰林掌院。
張居正當政後,王錫爵如同做了火箭一般。先被召回任《穆宗實錄》副總裁,然後任順天府鄉試主考,會試副考。這都是明代典型的“儲相”待遇——方便其掌握人才,以為將來入閣計。
最近兩年,王錫爵升了三級,先後任四品國子監祭酒,然後又詹事府少詹事,詹事府詹事兼侍讀學士。此際已經三品,離王崇古僅有兩個身位差。不出意外,將來必然入閣乃至首輔——這也是王崇古想要結交他的主要原因。
王錫爵人生經歷在王崇古心中只是一轉,又想到其出生於鉅富之家,王崇古心中暗思:“這廝恐怕真是個棒槌。”
心中這樣想,口中卻語重心長,裝出一副“老夫全為你好”的模樣,笑道:“元馭沒有心思出外嗎?以你的資歷,外放一個總督,起居八座,前呼後擁之威手到擒來。”
王錫爵聞言抬頭,眼睛亮晶晶的看著王崇古。王崇古接著道:“此前老夫和王國光閒談,聽他說,皇上有意改革大學士必由翰林出的舊制——”說道此處,他頓了頓,仔細看了一眼王錫爵。
見王錫爵臉上並無什麼激動之色,只是靜靜的聽他說下去的樣子。王崇古徹底斷定,這廝確鑿無疑是個棒槌。
只好自己接下去道:“嗯,皇上說了句‘猛將出於卒伍,宰相應起於州郡’。雖然沒說別的,但聖心已明,恐怕日後翰林儲相這條路走不通了。”
王錫爵聽了嘆氣道:“不瞞鑑川公,既然讀了聖賢書,誰還沒有‘一覽眾山小’的志向呢?不過現如今國事如稠,若不能妥善處置,吾恐烽煙起時,這宰相、猛將不過救世救時之人也,而誰又能任之者?”說完,扼腕嘆息。
王崇古已經失去了跟王錫爵繼續扯淡的興趣,但也不能前恭後倨做的太明顯,聞言不放聲,只跟著嘆息了兩聲。
王錫爵欲言又止,最後下定決心似的,圖窮匕見道:“不瞞鑑川公,如今這天下大劫,只有皇上可解。吾已將此身置之度外,欲行諍諫之事,老大人其有意乎?”
王崇古見他破罐子破摔,到底說出了來意,心裡一陣煩躁,好像皮袍下的小被熾熱的陽光照到了一般。只好應付道:“一本兩本不濟事,若想皇上重視,不得不聯名上奏,這又恐黨構之譏。”先拿話頭子堵一下王錫爵。
王錫爵慨然道:“此際天下騷然,下愚不過抱著‘不得不為’的心思而已。”說完,目光灼灼,盯著王崇古,那對大眼睛像是會說話一般。
王崇古此時後悔的腸子快要斷掉,心中的有一個黑色的小王崇古把白色的小人摁在地上猛抽耳光。他嘆口氣,將日升隆出品的玳瑁腿花鏡摘掉,用手猛捏自己的鼻樑,像是要把鼻子上的油皮都搓掉一般。
想了半天,他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無奈道:“嗯,老夫能先看看你的題本嗎?”
王錫爵聽王崇古這般說,心道有門,就從袖子中取出奏本。王崇古開啟看時,奏本中如是說:
“皇上踐祚以來,哲明天成,英明神授,用人行政無一不秉中道而行,誠不世出之主也......”先拍皇帝馬屁,此諍諫奏章的必有段落,王崇古將前一百字略過不看。
隨後果然話鋒一轉,題本中寫道:“然此前因張文明遇刺一案,錦衣衛濫行大獄,逮問者萬計,而陰謀附逆者果如數者焉有是理,此不言自明也。”先點出這張文明遇刺一案肯定沒那麼多的兇手,錦衣衛的錯誤不用證明,事兒不應該像現在這麼辦。
隨後,題本展開論述錦衣衛濫行大獄的原因及後果,並仍為皇帝留下臺階:“謀刺者固當不赦之罪,亦或有矯枉過正之論也。”
“然錦衣衛摧抑之,困辱之,或重坐以破其家。明知含冤,必以傾其產,意在平反者。”點出錦衣衛藉著大案摧折富戶鄉紳,藉機斂財是主要原因——這不是主要原因,王錫爵還是給皇帝臺階下。
“矯枉之吏,得藉口肆毒。受富者田主之賄又不能全之,使同歸於貧也。閭閻愈空,國將何賴?”這句話厲害了,王錫爵敏銳的指出,皇帝是地主階級的總代表,你把同階級的都整死了,您還能依靠誰呢?
隨後王錫爵在奏本中還苦口婆心的從張居正的角度來勸諫皇帝:“皇上恩遇總理大臣,披以腹心,隆以體貌,凡國家大政悉以諮之,殊榮異數疊至。而該大臣朝夕省循,惕勵謹誠,國家局面,乃君臣相得共致之。”
“而此際因總理大臣之父遇刺,天下騷然而人人自危。該大臣能得自寧乎?”錦衣衛這樣搞,張居正也坐不住啊。他還想不想繼續混了?
從幾個角度勸諫皇帝后,題本中寫了一句變法道:“皇上展布大計,聖政維新,凡百弊端,悉皆釐革。而新政未起,先行大獄,此非為政沖和之道也。”皇上,就是為了變法,您也不能把國家基礎往死裡整啊。
奏本最後,王錫爵誠懇寫道:“皇上情愫至誠,為肅正綱紀,清正本源,天下臣民悉已知之。”您這人講義氣,為張居正出頭,順便讓天下人都老老實實的變法,這意思全天下人都明白了——請您收了神通吧。
“皇上天純孝法,親賢懋學,節用愛人,宜乎和氣致祥,而能休禎畢集。何必一怒而伏屍千里,幾危社稷。此亦不足為後世之法也。”最後勸您一句,別給您的後代留下壞例子。
王崇古見奏本後邊好長的空白頁,密密麻麻簽了一堆名字。第一個簽名的就是王錫爵,後面是一堆翰林、言官的名字,連羅萬化等侍從室重臣的名字都在其上,心中一動。再往下看時,高官中名列第一位的是郭朝賓,其後李幼滋、潘晟和楊少卿楊俊民——看來王錫爵第五個才找到他。
心下不停計較,王崇古道:“嗯,元馭。奏章中加上一句如何?”
王錫爵忙回道:“願聽鑑川公高論。”
王崇古道:“在‘此非為政沖和之道也’後面加一句,‘變法尤重言路,大獄起焉而進言者懼矣。言路一塞則君門遠於萬里,設有隱禍伏奸,何繇知其情狀。’,如何?”
王錫爵聽了,臉現為難之色道:“鑑川公指教的是,此際天下誠有此憂也。然下愚以為,此奏本不必提變法事,若兩事相雜,皇上多想了反倒不好。”
王崇古心道,這棒槌雖然不會做人,不過這政治敏感度和對君心把握之能,可謂妙到毫巔。所以他到底能最終能走到什麼地步,又不能斷言了。
潘晟和李幼滋乃鐵桿張黨,他們在奏章上署名,也有替張居正分擔壓力的意思,估計此時張居正也應該在老家上本勸諫了。嗯,今天幸虧讓王元馭把奏本拿出來看了,否則老夫反倒做差了,好險!
想到此處,王崇古笑道:“那就不改了,老夫也署名,助元馭一臂之力!拿筆來!”
王錫爵滿臉喜色,把王崇古好個吹捧。王崇古被他一連串馬屁,拍的也有些暈乎。等下人將筆墨拿來後,王崇古展開題本,邊寫自家名字邊笑道:
“元馭不必過譽。倒是你此本一上,頃刻間名動天下,此萬家生佛之功德也!”
王錫爵聽了,笑眯眯的道:“此非下官之功德,若皇上納諫,才有天恩浩蕩。不過下官家中,確實供奉著仙師曇陽子。仙師肉身原為下官次女燾貞,如今道法有成,早至辟穀境界。王鳳洲和下官都已經拜曇陽子為師,若大人好道——下官願意引薦。”
王崇古聽了這話,手一抖,差點想把那奏本給他撕了去。他握住毛筆桿,忍住把筆尖懟到王錫爵臉上的衝動,心中罵道:“沒時收貨的,這廝還是個棒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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