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看著它。
“你……你看見了?”他更驚訝了,腳下一滑,差點滾下山去。
“我從來沒說過我是瞎子。”他往後走了兩步,“我要是你,就不離懸崖那麼近了。”
阿松趕忙往前竄了幾步,難以置信地張著嘴,結巴著問:“你、你,你什麼都看見了?”
那一頭,困在氣泡裡的鹿嗷嗷地嘶叫著,又撞又踢。
“野豬跟鹿,結怨了嗎?”他問。
阿松垂下頭,沉默。
“看來我是多事了。”他點點頭,“我這就把鹿放出來,你們該怎樣還怎樣。”
“不要。”阿松仍然沒有抬頭,“我不想跟它打架,不想咬死它,也不想被它弄死。你能把它送到一個離這裡比較遠的地方去嗎?”
“這座山很大呀,難道裝不下你們倆?”他故作不解。
阿松猶豫了很久,輕聲道:“我把它的孩子引到了獵人的面前。”
哦,這就對了,英勇的智巍帶回來的戰利品。他還記得那頭小鹿在血泊中的樣子,也記得這位獵人臉上自豪的笑容。
就算是一頭溫馴的鹿,也會被絕望與憤怒變成充滿力量的怪物呢。
他走到母鹿面前,伸出手往它的腦門上輕輕一拍,這大傢伙頓時安靜下來,在他又默唸了一句咒語之後,眼前的氣泡“啵”的一聲消失,連根鹿毛也沒留下。
“好厲害的法術!”阿松滿眼愕然,跑到氣泡消失的地方,轉著圈兒東看西瞅,“它去了哪裡?”
“你以後都不會存在於它的記憶力,所以,也別管它去了哪裡。”他低頭看著這個在腳邊亂走的傢伙,突然很正經地喊了一聲,“阿松。”
它停下來,抬頭望著他。
“開春之後,智巍就要跟山那邊的飛雲成親了。”他異常直接地說道。
一陣冷風吹過,阿松眨了眨那雙小小的眼睛,說:“我知道。”
輪到他小小地驚訝一次了:“你知道了?”
阿松平靜地說:“抱歉,上次我說謊了。他還不是我的夫君。”
“我知道。”
“我猜,你就是他跟我說過的、突然跑到村裡的‘高人’?”
“他的原話,應該說我是騙吃騙喝的高人吧?”
阿松“撲哧”一笑,話鋒一轉:“春天,不是還沒到嗎?”
“確實還沒到。”他越發覺得這隻野豬有意思,“你打算做些什麼嗎?”
阿松沒有回答,而是圍著他的腳繞了好幾個圈,一副思索的樣子。
片刻之後,阿松站到他正對面,仰頭反問道:“你是神仙嗎?我分辨不出人與神仙,請不要對我說謊。”
“答案很重要?”
“嗯。”阿松用力點頭,“如果你是神仙,才不會以為我是一隻做白日夢的妖。”
“好吧。”他蹲下來,打量著這隻狼狽不堪的野豬,“我是天界來的神仙,不騙你。”
阿松的眼睛頓時亮了,居然一下子立起來,激動地把前蹄搭在他的膝蓋上:“那你一定認識月老吧?!那個尊貴無比、掌司天下姻緣的大神!”
“這個……”他短暫猶豫了一下,“見過幾次。”
“太好了!一定是上天聽到我的祈禱了,然後把你這樣的貴人送到我面前。不不,是貴仙。”阿松更激動了,之前的沮喪一掃而空。
“我的身份對你有什麼幫助嗎?”他越來越好奇她在打什麼主意。
“嗯……”野豬居然也扭捏害--羞-起來,“如果你現在有空,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有空,當然有空,他跟葵顏說好了,他留在村裡繼續“玩”,葵顏去繼續查探與失蹤同僚有關的蛛絲馬跡,七天之後還在村裡碰面。當然,在這期間,他再也不向村長要湯喝了。
他非常樂意地接受了阿松的邀請,跟著它一路往山頂而去。
10
“這……”定言看著眼前這個用泥巴捏出來的、又圓又醜、像個煮壞了的丸子一般的塑像,艱難地問,“你親手做的月老像?”
“做了好久呢。”阿松完全沒聽出他語氣裡的悲傷,興致勃勃地說,“我聽土地公說過,月老大人是諸神中最慈祥溫柔的,可是連土地公也沒見過他。我就想呀,像他這樣成全姻緣的神,一定是個胖爺爺,生了一張圓圓的,怎麼都不會生氣的臉。你見過月老,是不是這樣的?”
它說的應該是小圓才對吧,定言不禁被這隻野豬對他的想象逗樂了。
“做這個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嗎?”他看著這尊被特意立在山頂中央的“月老像”,這個位置不會被任何東西遮擋住光線,不論日光還是月光,都能充分照耀下來。現在正是傍晚時分,晚霞正紅彤彤地燒在天邊,落在神像上的顏色,倒也格外好看,像穿了件頗有靈氣的衣裳,給這看似可笑的泥疙瘩平添了幾分似模似樣的神氣。
“土地公說,像我們這樣的小妖,很難有姻緣。”阿松細心地把神像前的落葉收拾乾淨,“但是,天神都有體恤蒼生的慈悲之心,只要誠心向他們祈求,他們一定會聽到,到時候,說不定就能得償心願了。所以我很虔誠地塑了這座月老像,一到有月光的夜裡,我就會化成人形來這裡拜月老,到日出才會離開。”
他的眼前,頓時出現了在一片清亮的如銀光線的月色下,一隻不好看的野豬,化作一個不好看的女-子,虔誠地跪在簡陋的泥像前。她一無所有,除了一顆充滿想象的心。
“為何一定要化成人形來拜你的月老?”他問。
“我想用最好的樣子去對待重要的人。”阿松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對智巍也是這樣。”
他笑了笑,望著已縮成一條綵線的晚霞,突然跳到另一個不相干的問題:“你並沒有真正修成人形吧?能以人的姿態出現,是你硬將妖力彙集起來,勉強支撐的?”
阿松愣了愣,點頭:“對妖而言,修成人形是一件何其艱難的事。每次幻化,雖只能維持一天人形,也是好的。”她頓了頓,小聲道,“我的時間,已經不夠多了。春天一到,他就要走了。”
“你可知濫用妖力,不循序漸進的後果?”映在他眼中最後一點光線消失在黑暗中,“會讓你連野豬都做不成。”
“土地公說,月老大人的紅線,只用在人類身上。”他轉身走到月老像前,虔誠地看著這一團泥巴,“他說,人類出生時,尾指上就長了一條看不見的、無限長的紅線,另一端,就握在月老手裡,待機緣一到,月老就會取出自己親手塑成的一對男女泥偶作為紅線主人的分身,將兩人紅線繞於其上系成結,世間這對男女便會結為夫婦,白頭到老。”
“土地公知道的還真不少。”他轉過身,淡淡道,“那他有沒有告訴你,妖物是天生沒有紅線的?”
“說過,所以妖總是被劃到有緣無分、孤獨終老的一群裡。”阿松的眼睛裡透出一絲低落,但馬上又被希望替代,“但他也說,只要懂得如何去愛一個人,即使是妖,紅線也是可以修煉出來的。”
“即便你通過後天修煉,長出一根紅線,那又代表什麼呢?”他不著痕跡地往她的“希望”上踩了一腳,“總得要與另一條紅線系在一起,才叫圓滿。”
“所以才求月老幫忙呀!”她天真地瞪大了那對小眼睛。
“把你跟你的智巍綁在一起?”他直截了當地問。
她又害--羞-起來,卻篤定地點頭:“如果在那之前,我真的長出了紅線,月老應該會幫我吧?!畢竟,他是個那麼好心的神。”說著,她忽然轉回頭,跑到他腳下,甩著那條小尾巴,試探著問,“如果春天之前,我長出了紅線,如果月老太忙沒有看見,能不能拜託你去跟他說一聲,就說,一隻不該有紅線的野豬在虔誠的努力下,終於打破了慣例。所以……”
“所以也希望他打破慣例,”他接過話頭,“成全你?”
“嗯嗯!”阿松猛點頭,“我覺得,你也是一個很好的神仙。”
“為什麼?”他笑道,“我額頭上刻著‘我是好神仙’?”
阿松搖頭:“你臉上從沒有厭惡我的表情,一丁點都沒有。”
“哦?”他摸摸自己的臉,“難道,別人有過?”
她不再回答。
“那麼,祝你好運。”他抬頭,夜空漆黑一片,“今晚沒有月亮啊,你不必拜月老了。其實,月老之所以叫月老,跟月亮沒什麼聯絡,只不過這個傢伙不喜歡曬太陽,只愛在月色下發呆而已。你也不必變成人的模樣,反正你變成人也不好看,還不如保持一頭野豬的樣子,說不定還能逗月老開心。”
“啊?!”
“我要走了,春天之前,如果我有空,會回來看看你。”
“等等,你是天上的哪位神仙呀?”
阿松的聲音還在山頂的空氣中迴盪,他的身影卻已消失在山林之間……
11
數月後,南方,某廢墟上。
這裡曾經住著上萬人,山水明秀,滿目繁華,但現在,只有三個人,冷清清地站在一塊殘破的土臺之上。
“你們確定,願意就此放棄神職?”面前的人,臉上總是掛著安寧的微笑,不論說的是怎樣的話題。
葵顏與定言對視一眼,看著各自握在手中的石頭。
定言從來都自信與自己的處變不驚,天生冷靜,但是,當那個人把那十塊形色各異的石頭擺到他面前時,他終於經歷了一生中最大的一場錯愕。
十二位神君裡失蹤的十位,竟然生生地“睡”在了十塊石頭裡。
那個人。是跟著葵顏回來的,那一天,當他們雙雙出現在村口時,他清楚地看到葵顏發白的臉。
他們不願意相信堂堂十位天神被一個不知來歷的人封進石頭的事實,但又不得不對自己的眼睛與天神的本能屈服。石頭裡滲出來的,屬於每一位同僚的“氣”,做不了假。
那個人說,天地之間最厲害最猖狂最難以滅絕的野獸跑了出來,這種惡獸沒有形狀,甚至沒有名字,但它無處不在,無孔不入,就連天神也未得幸免。而被這惡獸侵入之後所造成的後果,在天神身上會比在凡人身上嚴重千萬倍。如今,只有借諸方神石之力,壓制並且“清洗”這些“已經被弄髒”的神。
“你們可知,為何倒現在,唯有你二人還能保持本性?”那個人曾這樣問他們。
葵顏搖頭。
“因為你天生的惻隱之心。”那個人看著他,“一個只行善舉,不問前程的傢伙,惡獸再想鑽進去,也是沒有辦法的。”
“可我並沒有葵顏這麼偉大。”定言坦白地看著對方,“莫非那惡獸是看上了誰家姑娘,需要留下我來替它綁紅線?”
“月老啊,旁人都當你是天地間最多情慈悲的神,卻在如此情況下,還能與我玩笑。”那個人笑著搖了搖頭,“若將你比做一座城池,在敵人貢獻你之前,你已經先它一步把自己燒了個乾乾淨淨。如此,敵人自然再也討不到半分便宜。不知我這樣的比喻,可算恰當?”
他皺了皺眉:“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不是人。”對方笑答,“我的工作已完成大半,我來找你們的目的,無非是需要你們幫我收尾,如果二位希望這個世界安好的話。”
他們看著這個人的眼睛,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會毫不猶豫地相信對方所說的每個字,這個人身上彷彿散發著看不見的但又非常清晰的光芒,讓人不知不覺地想靠近,想跟隨。
如此的結果,就是他們跟著這個人,走了千山萬水,又尋來了兩塊石頭——
一塊“天緋盾”,一塊“情起箭”。
此刻,定言看著手中這塊不足一尺,從頭到尾依次呈現赤橙黃綠青藍紫七種顏色,光彩奪目的透明石箭,淡淡道:“只要我們放棄神職,將各自的九成神力注入這兩塊石頭,一切就結束了嗎?”
“這兩塊石頭的作用,與那十塊不同。”那個人點點頭,笑道,“這千瘡百孔的世界,最需要的,就是惻隱之心與相愛之人。這兩種東西,擴散得越大越遠,越好。”
“做不做神,我並不在意。”葵顏如是道,“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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