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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第五頁 懸壺(1/7)

作者:裟欏雙樹
楔子

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慾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苦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蚩,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亦不得瞻前顧後,自慮吉凶,護借身命。見彼苦惱,若己有之,身心悽愴,勿避嶮巇,晝夜寒暑,飢-渴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工夫形跡之心。如此可為蒼生大醫,反此則是含靈巨賊。

——《大醫精誠》·孫思邈

1

夜色下,緊閉的門窗嘎啦嘎啦直響,十幾張一模一樣的臉,瘋狂地朝牆上每一道縫隙裡擠,脹滿血絲的眼球,貪婪地往這座立在一片爛泥地上的鐵皮屋裡探看。

在這塊位於新德里南部的土地上,時時刻刻都有悶熱的怪味,從遠處那片沉睡中的貧民窟裡四散而出。

此地向來平靜,因為住在這裡的人每天只需要為一件事忙碌——填飽肚子。破屋與臭水溝之間,常有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也有推著舊腳踏車鬱郁而歸的男人,在妻兒期待的目光裡,也只能無奈地搖搖頭。每隔一些時日,就會有虛弱的老人在飢餓或者疾病中走完一生,也有一些年輕人,因為不堪生活的沉重,選擇了最便宜但是最有效的老鼠藥。

但唯一慶幸的是,起碼他們還能看得起大夫。準確說,是有一位大夫願意來看他們,總是不收診金,離開時還會留下免費的藥品。每次在那些感激但又絕望的目光裡離開時,不苟言笑的他,只會留下一句話——淡定些吧。

問題是,現在的情況,很難讓人淡定啊!

鐵皮屋裡,甲乙面朝著我,用後背緊緊抵住被瘋狂搖動的大門,寒光閃爍的七尾墨已經從牙籤盒裡跳出來,握在他手裡。如果不是我總拿牙籤劍來命名他的專用武器,他不會嚴肅地告訴我,這把變換不定、雪光瀲灩的半透明長劍不叫牙籤,叫七尾墨。怪名字!

“再這麼硬抗下去,這房子撐不了多久了。”一扇壞了把手的窗戶前,敖熾雙手死摁住它,不讓外頭的傢伙鑽進來。

“一分鐘,我可以將外頭清理乾淨。”甲乙從門縫裡望了望外頭,冷冷道。

“我只要半分鐘!”敖熾白了他一眼。

我的背後,那活得悄無聲息的男人走出來,搖晃的燈落在他灰白的頭髮與永遠乾淨的醫生袍上,說:“那些事,就拜託你了。”

“你倒很淡定。”我看看他,又看看外頭那十幾個人影,“你確定你要那樣做?”

他笑笑:“我是醫生。”說罷,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疊好的紙交給我,朝裡屋看了看,說:“這個替我交給艾米麗吧。”

隨著他手上的動作,一抹淡淡光華從我眼前晃過——他的腕子上,戴了一串“無論如何也取不下來”的月光石,起碼在一般人看來,那就是尋常可見的晶石中的一種。乳白色,半透明的十三粒圓珠,隨著光線的變幻,浮出一層幽幽藍光,柔美溫潤,一眼看去,那就是自月色中摘下的最好的一片。所以,這種模樣的晶石,一直俗稱月光石。

可我知道,他手上這一串,並非“尋常”的月光石。他清清楚楚地告訴過我,這一串月光,有個專屬於它的名字——月隱娘。

我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這就是我要的,第六塊石頭。

從南非到印度,從破天斧到月隱娘,這次的故事,讓身經百戰的老闆娘都覺得十分坎坷,不知該從何說起。或許,應該從一隻蚊子開始?!

2

啪!一隻秋天裡的蚊子,倒黴地死在老孫手裡。山裡的秋天總是特別長,蚊子比牛還大。

他搖搖晃晃走上半山坡,幾棵老榕樹抱著他的小院子,一地幽涼。

“吱呀”一聲,破朽的木門被推開,他披著一身暗淡的月光,打了個飽嗝,靠在門框上,拴在腰間的老葫蘆晃晃悠悠。

“還不睡?小黃都睡了!”老孫抹抹嘴,對著那個仍在桌前忙碌的年輕人說道。小黃是他們養的公雞,晚睡早起,報時準確。

年輕人沒有反應,專注地拿著柳葉刀,在一片翠綠肥厚的樹葉上游走。他腳下的垃圾筐裡,已經堆了半桶支離破碎的樹葉。

“武昌打起來了呢。”老孫沒有進屋的意思,就靠在那兒,自顧自地說著,“這一聲槍響,皇帝這個玩意兒,怕是從此都沒有嘍。”

年輕人依然專注於他的刀與葉子,明亮的光線下,那張被山風吹得稍許粗糙的臉,稜角分明,五官俊挺,另有一種與年齡無關的滄桑之美,即便剪著最沒有特色的平頭,還是很耐看的一個人。

“你又把頭髮剪了呀?”老孫發愁地看著他的頭頂,“都說別找村頭的老王剪頭髮了,那老傢伙剪出來跟狗啃的一樣。我說篇篇啊……”

“為什麼我總是無法將葉脈完整地剝離出來?”年輕人突然抬起頭,手指中拈著一片殘缺的葉脈,“老頭,你是不是還有什麼訣竅沒有教給我?”

“別叫我老頭,叫老師!”老孫瞪了他一眼,“沒大沒小。”

“你不叫我篇篇,我就喊你老師。”他把葉脈扔進垃圾筐,擦擦手,又重新取了一片葉子,“你說過,等我能用這把刀完整無缺地剝離出一片樹葉的葉脈,才是真正的大夫。”

“好吧,第五同學。作為我現在唯一的學生,老師慎重地回答你,訣竅只有一個。”老孫很是賣弄地豎起一根手指,“淡定!”

“我並不衝動。”他瞟了老孫一眼,“你又拿瞎話騙我!”

“那是你還沒搞清楚怎樣才能真正地淡定。”老孫打了個哈欠,“你繼續練習,老師去睡了。”

他埋下頭,更加專注而細緻地在樹葉上練習,薄如蟬翼的刀片在葉脈與葉肉之間遊走迴旋,比畫一幅工筆畫還精細。

什麼時候,才能像老師那樣優秀,被無數病人稱讚呢?!

就是這麼個念頭一滑而過,他手裡的刀片一歪,一條葉脈斷開,又失敗了。

第五篇將刀一扔,有些躁鬱地走到窗前。外頭的夜色,正正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落英山下的景色,一如既往的幽靜美妙。

跟在老孫身邊學習醫術已經快五十年,這老頭帶著他雲遊四海,繁華城鎮,冷清小村,都住過。今年,是他們住到落英山的第五年,附近的山民們都喜歡他們,因為老頭給他們治病從來不要錢。

微寒的夜風從外頭掠過,他關上窗戶,目光卻長久地落在牆上的圓鏡上。鏡子許久沒有擦過了,人照在裡頭,像籠著一層霧。他怔怔看著自己模糊的臉,這張臉,不論時光如何飛逝,也不會有任何變化。他已經不再是“年輕人”,而且,也遠遠不止五十歲。

他當然知道自己不是人類,但好笑的是,不是人類的命,卻又要得人類的病。

沒記錯的話,他是在一片由無主孤墳組成的墓地裡醒來的,被吵醒的。有好心人找了道士來為這裡的亡者做法事超度,鞭炮聲震耳欲聾。

他從夢中醒轉,伸了個懶腰,無數閃亮的玉屑從他身上掉落下來。

思維很遲鈍,記憶很空白,赤身露\_體的他,從一座墳塋後鑽出來,將在場的人嚇個半死。

然後,便是學習與流浪,從一個空白的人,學習如何接納這個嶄新的世界。

多尷尬啊,明明不是人類,卻會冷、會餓、會受傷、會生病。為了賺錢果腹,他在風寒料峭的碼頭替人卸貨,累到半死卻被黑心的工頭耍弄,說工錢要到三個月後才會有。

發著高燒的他,在工頭趾高氣揚的笑容裡,默默離開了碼頭,不吵也不鬧。

背後,離他越來越遠的碼頭與貨船,毫無徵兆地冒起了黑煙,像是著了火,卻又看不見半點火苗,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化成了灰燼,工頭與所有來不及逃開的工人,在地上胡亂打滾,衣裳與皮肉粘在一起,嗞嗞作響,彷彿被熊熊烈火炙烤,很快命喪黃泉。

所有人都嚇呆了。而這場事故,一直沒有得到任何合理的解釋,官府在報告上草草寫上“火災”,上報了事。

他病得越來越重,在模糊的視線裡穿街走巷,毫無目標。沒有錢吃飯治病,是不是可以去搶去偷去騙呢?

不可以。

他自己的答案清清楚楚,身\_體裡好像有一種深刻的本能的意識,告誡自己,這樣偷雞摸狗求生存的行為是下作之舉,他的身份,不允許。

但是,他的身份?他的身份是什麼呢?到此刻也還是想不起來。

最後的一點力氣,將他帶到了一個飯館前,昏死之前看到的最後一個人,就是老頭。

那天他還是像今天這樣,穿著不合時令的布衣布鞋,滿臉褶子,一身藥味,腰間拴著的棕黃色的葫蘆,塗了膏似的油亮光潤。

老頭的湯藥,給他撿回一條命。客棧裡,吃飽喝足的他,看著專注翻書的老頭,說:“我要跟你學醫。”

“行啊。”老頭眼也不眨地回答。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他成了老孫的學生。

老頭說名不正言不順,你還是要有個正經名字的。

他以為,會有多麼“正經”的名字,結果老頭皺眉想了半天,看了看手裡的書本,一拍桌子:“有了!就叫第五篇吧!”

這叫什麼破名字!

老頭說,剛好看到第五篇,這就是天意啊!再說。“第五”本身就是個源遠流長的複姓,多有意義!

“隨便吧。”他搖搖頭,看著老頭手裡的書,“那是什麼?跟醫術有關?”

老頭把書合上,露出封面,嘿嘿一笑:“不是啦,是楊柳街上說書的小李自己寫的小說,《春三十娘大戰豬八戒》!好看哪!”

他徹底沉默了。

五十年時間,不長不短,老頭的醫術,他學到大半。用刀已是最後的課程,也是最難的一段。可是,老頭從來不讓他單獨為人診症,總說他還未到出師的時候。

五十年,除了臉上又多了幾條褶子,頭髮又稀疏了大半之外,老頭也沒有多大變化。

他問過老頭到底多少歲了,老頭笑嘻嘻地說:“一千三百三十歲。”

他不信:“人不可能活那麼久。除非你是妖。”

“我有長生術,信不信?”老頭拍了拍那個不離身的葫蘆,神秘兮兮地說,“等我翹辮子了,就把這個葫蘆送給你。醫道之精華,都在這上頭。”

真是個滿嘴胡話的老傢伙啊,那個破葫蘆他又不是沒偷看過,裡頭毛都沒有一根,大多數時候是作為水壺或者酒壺使用,有時候老傢伙連外頭沒喝完的肉湯也會拿它裝回來。

他揉揉酸脹的眼睛,視線從鏡子上挪開,轉身走到桌子前,深吸了口氣,重新拿起了刀與樹葉。

3

村裡鬧出了人命。

幾個壯漢拿門板兒抬著一個溺水的婦-人奔到了他們面前。

不多時,另一撥人又揹著一個面白唇紫、知覺全無的年輕女-子衝到院子裡。

每個人都在焦急高喊:“孫神醫救命!”

可是,這次連老孫都無能為力,一個跳河,一個服毒,送來得太遲了。

房間裡,兩具尚有溫度的屍體各躺一邊,各自的熟人擁在一起哭哭啼啼。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長相還算斯文稱頭,跪在中間,一邊扇自己耳光一邊瘋子似的喃喃:“把我劈成兩半就好了!劈成兩半就好了!”

第五篇站在門口,看了兩眼,轉身走到院子裡的石階上,老頭正坐在那兒喝茶。現在是中午,太陽很大,但總覺得不暖。

事情不復雜,男人在城裡打工,賺了錢,便揹著原配養上了外室。之後事情敗露,男人慾與原配分手,奈何原配以死相逼,說只要分開她就去死,又不許男人正式納妾。男人無奈,拖拖拉拉一兩年,如今外室又心生不甘,非要男人給個名分,一路從城裡殺到村裡,兩個女-人,鬧得不可開交。

最終,氣憤之極的原配投了河,不甘示弱的外室服了毒,留下這個不知所措的男人。

“真吵啊。”他坐到老頭身旁,房間裡傳出的哭聲一陣高過一陣。

老頭不說話,喝茶曬太陽。

他沉默了片刻,問:“如果有種醫術,真的能讓一個人變成一模一樣的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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