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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第一頁 妒津(4/7)

作者:裟欏雙樹
息的漢子們,一聽到那叮叮噹噹的鈴聲,便知又是那個小小人兒來了。

炎夏裡開爐燒陶,是件苦差事,熱啊,熱得人恨不得脫去一層皮。毒日頭熱爐子,想想就要命。唯有這每天中午準時響起的鈴鐺聲,往人心裡莫名扇過一陣清涼。工坊裡的人都喜歡著孩子,愛笑嘴又甜,一身灰白的粗布裙衫總是乾乾淨淨,一蹦一跳像只小兔子,手腕上紅線拴住的金鈴鐺,亮澄澄響噹噹,一見就歡喜。

“哥哥!哥哥!”

春爐人還未到,聲音已傳到面前,忙著裝窯的宋逸從窯爐裡探出汗水漣漣的臉,大聲說:“外頭等我,這裡太熱!”

春爐是從來不肯聽話的,挽著小籃子坐在離他最近的地方:“等你出來跟我一起出去,我又不怕熱。”

她是從來不出汗的,再熱也不會。

宋逸拗不過她,只得加快速度。裝窯很關鍵,陶胚擺放位置大有講究,稍有差池,受火不勻,便容易出次品。工坊裡手藝最好的匠人,自然是宋逸,整個石尤村裡找不出第二個更厲害的,他是老宋頭的獨子,毫無遺漏地繼承了親爹的手藝,有過之而無不及。經宋逸的手出來的陶器,從不愁銷路,連宮中的御用匠人都自嘆不如,聽說最近一批送到宮裡的陶器,連李斯大人也讚不絕口。石尤村的工坊,名聲越來越響亮,慕名來找宋逸的人,一般分兩種,一種找他燒陶,一種找他拜師。

工坊裡每個人都可說是宋逸的徒弟,任何問題都會請教他,而他也從不吝嗇自己的技術與經驗,有問必答,甚至手把手教他們如何燒出完美的作品。有些遠道而來求教的人,他不知傾囊相授,遇到生計困難的,還要幫補幾個盤纏。

不少人提醒過他,人紅遭人妒,自家的獨門技藝還是掩藏一點的好,回頭被不懷好意的人學了去,將來搶了他的風頭,豈不是得不嘗失。可他總一笑了之,說如果真有人超過了他,那對方必然有優於自己的地方,他反過來向對方請教學習便是了。於是,有人暗地裡說他傻,也有人說他是真正的賢人。

不過,不管傻子還是賢人,春爐都是永遠站在宋逸這邊的。她是他妹妹,也是個黏糊糊的小跟班,不論冬夏晴雨,她永遠準時出現在工坊裡。籃子裡的飯菜,她親自做好,趁熱端來,還特意編了個蓋子,一定要將飯菜蓋得嚴絲合縫才罷休。給哥哥吃的飯,不能有一粒塵土。

眾人都知宋逸也極寵這妹妹,她手上的金鈴,價值不菲,是他攢了許久的工錢,趁運貨去咸陽的機會,千里迢迢買回送她的。他還特意讓人往鈴鐺上刻了四個字,一面是“春爐”,一面是“平安”。

許多個夏夜,春爐都會與宋逸坐在家中的院子前喝茶。同樣都是粗生粗養出來的山裡漢子,宋逸卻天生比他們多了些趣味與風雅。工坊裡的漢子一歇了共,最愛做的便是聚在一處大口肉大碗酒,滿口濁氣地討論誰家姑娘標誌,再不然就是揣了工錢跑去賭坊裡大殺四方。宋逸不同,他愛茶,最大的樂趣就是託人自四面八方弄來不同的茶葉,放在他自己特意燒紙出的精緻小罐裡,風清月朗的時候,逐一拿出來,小心地沏,細細地品。他的生命裡,已經有太多烈火高溫,對他來說,最大的享受,便是一把躺椅,半彎明月,清茶在手,院落靜謐。

春爐也是個與“烈火”無關的存在,她頑皮但不吵鬧,愛說話卻不聒噪,總能在最恰當的時候給予他最恰當的陪伴,聊天玩笑,總有說不盡的有趣話題。他們的性格並不相似,有時候甚至相反,她像溪水一樣活潑但又嫻靜,永遠不會有大江大河的洶湧澎湃,而他本性沉默,行事端方,像極了那些經他出手的陶器,旁人都當它們冰涼沉實,卻忘記了它們也是自烈焰高溫裡浴火而出,縱然冷了外表,內裡的溫度卻從未熄滅。

他常說,陶器也是有生命的,真正的好工匠,能用那一把火燒出一顆心來。

春爐知道,他是真正喜愛著他的職業。

這樣相依而坐,談天說地的夏夜,是兄妹倆最喜歡的時段。

曾有一個夏夜,她看看腕上的金鈴,又調皮地搖起來,打宋逸將這個送她到現在,她已經高興且故意地搖了多次。每次叮鈴聲一起,宋逸就會無奈地笑,說早知你要這麼玩耍它,讓我不得清淨,還不如不送。

“說謊!”她湊到他面前,挽住他的胳膊,一手指著天上,“就算我想要天上的星星,你也會送我的,對不對?”

“我不可能拿到星星。”宋逸認真地說,“但我會為你試一試。就算最後什麼都拿不到,起碼你不會太遺憾。”

“別試啦,星星那麼高,把你摔死了,我上哪去找個哥哥回來。”春爐把腦袋靠在他肩膀上,笑眯眯地搖著她的鈴鐺,“這個就夠了。”

這金鈴鐺,是她十五歲的生辰禮物。十年前的今天,她赤身luo體蜷縮在宋家的門口,那天大雨,她像一條狼狽的小魚,被拋棄到岸邊。

宋逸將她抱進了屋子,舉手之勞的救援,讓宋逸與他跛腳的老爹從此多了個沒有血緣的親人。收留她的當天,宋逸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村裡石橋邊上,冒出一座爐火熊熊的陶窯,一個白生生但看不清臉的小丫頭自那爐窯裡跳出來。那時正值春光三月,陽光照著那自己跑過來的小人兒,奇異的光彩像仙境裡的鳥兒在她身後扇動翅膀。

醒來,他便給她起了個名字,春爐。

五歲之前的記憶,空白,宋逸也曾想過有一天她若能回憶起家在何處,便送她回父母身邊。可隨著她年齡的增長,這念頭也漸漸淡了,一來,她說實在想不起來,二來,他已捨不得。

他與他爹都當這女娃是上天賜來的禮物,那麼好看,那麼聰明,教她識字,一遍足夠,她記性太好。最難得的,她對欣賞及製作陶器有一種天生的悟性,她在地上拿樹枝畫出的圖樣,經由宋逸燒製出來的器皿,往往是最先被人搶購一空的。有段時間,宋逸總是無法掌握好燒製的溫度,也是春爐從旁提議,才解決了問題。當時他十分驚奇於春爐在這方面的天分,問她為何能做到,春爐卻說她也不知道,就覺得應該是那樣罷了。

好幾次,宋逸對漸漸長大的春爐說,若你是男兒身,便能堂而皇之進工坊一展才華,不需多少時間,必然能成一代名匠,成就會在他之上。

可春爐卻說,她更喜歡送飯這差事。

“這麼熱的天,不是說了不用送飯來麼。”宋逸做完手裡的活計,鑽出來,把兩手胡亂擦乾淨,拉著春爐坐到裡窯爐最遠的樹下。

“我又不怕熱。”春爐把飯菜擺出來,“快吃。吃飽了才有力氣跟虎頭村那個舒單一決高下。”

近日最惹人關注的事,便是自皇宮裡發出的那道徵集令了。奉皇帝之命,李斯大人下令全國徵召善於製陶的工坊及匠人,鑄造數量浩大的人俑及馬俑,無論官營還是私營工坊,皆以手藝論高低,一旦入選為御用工匠,有封賞倒是其次,燒製出的作品能為帝王所用,這才是無上的榮耀與肯定。

石尤村的宋逸,虎頭村的舒單,兩個都是如今響噹噹的匠人,只是那舒單恃才傲物,歷來視宋逸為眼中釘。可笑的是,當年他未成名時,還曾巴巴地跑來石尤村向宋逸求教,宋逸自然將一手技藝無私教授,熟料他得了勢,不但將師父忘得一乾二淨,整天盤算的更是如何讓宋逸他們從他眼裡消失,從此只有虎頭村舒單領頭的工坊獨領風騷。

這次的徵集令,由下往上,層層選拔,各村工坊都按要求製作人俑一個,送往縣衙供宮裡派來的官員稽核評定,合格者再往上推舉。

眼看送選之日已迫在眉睫,虎頭村那邊早已忙成了一鍋粥,可宋逸卻不慌不忙,每天按部就班,一邊燒製人俑,一邊也不耽誤工坊裡的活計。

“我從未想過與舒單一爭高下。”他咬了一口饅頭,“如果他能入選,只說明他的技藝已在我之上,我還須磨練。御用不御用,倒是次要了。”

“姓舒的可不這麼想。”春爐撇撇嘴,“他就是想趁這次機會打敗你。若他贏了,咱們的工坊將來就很難有好日子了。”

他彈了彈春爐的額頭:“小傢伙,你太多慮了。這些留給你哥哥去操心,你好好在家唸書學女紅便是。眼看著就是大姑娘了,拿不起針提不起線,將來哪裡找婆家去?”

春爐傻笑:“那我就一輩子都在宋家,跟著哥哥。”

“傻丫頭,那怎麼可能。”他笑笑。

聞聽此言,春爐的小臉突然沉下來,撅嘴道:“除非你不想要我了,想把我扔了。”

“瞎想。”他拍拍她的腦袋,“我連燒壞的陶器都不捨得扔,何況你一個大活人。”

春爐這才破涕為笑,緊緊-摟-住了他的胳膊。

一陣輕風,從樹下一路吹到眼前那片殘缺的土牆,牆上那一大塊缺口,剛好對著那條四季不歇的妒津。

在工坊幹活的間歇,宋逸最喜歡坐在這裡,聽河水流動,看青山氤氳。他一直認為這條河,以及那條石橋,是石尤村最美的風景,妒津這個名字實在損了它的氣韻。春爐問過他,為何這條河要叫妒津,那座橋乃至整個村,都要叫石尤。

宋逸說,重耳還未繼位時,曾因故被迫四方流亡。追隨他的臣下中,有個叫介之推的人物,一路忠心耿耿,隨之流亡十九年都未有半分埋怨。只可惜這介之推卻娶了一位善妒的夫人,她哪管介之推離家流亡是為了忠君愛國,只當他是外出風流快活,不知與幾多女-子花前月下。這夫人,便叫石尤。待到重耳歸晉國繼位時,一心掛念妻子的介之推連受封賞都顧不上,趕回家一看,才知石尤已在多年前搬回老家。他馬不停蹄趕去相見,誰知這婦-人見到突然歸來的夫婿時,不但沒有半分歡喜,反而拿了一條早準備好的被下了巫術的繩索,將介之推牢牢拴住,例數他的種種莫須有的“罪行”後,發誓永遠不許他再離開自己一步,不許他再看別的女-子一眼,只能與她“日日相對”。後來重耳見介之推失蹤多日,便派了部下來尋,尋到他家附近,來人喊介之推的名字,可惜無人應答。那部下天生魯莽,生出個餿主意來,在整座山上放起了火,心想他見了火,哪裡還有不跑出來的道理。可憐那介之推堂堂男兒,只因受制於一條套住脖子的繩索不得自由,加上衣衫不整,自覺無顏見人,才不敢應答。如今見起了火,又聯想到這些時日所受的屈辱,索性在自家裡也點起了火。內外皆是烈焰,夫婦二人均無退路,石尤抱-住他,哭說以後再不妒就是,可是水火無情,為時晚矣,一把大火將夫婦二人燒成灰燼。眾人事後清理時,發現二人遺骨已與泥土混為一體,連收殮都不可。

之後,此地便常發生怪事。石尤葬身之處的附近,有一條河,一座石橋,多年來無災無難,但自從出了這事,任何模樣標緻的女-子從河上過,都會被一股妖風捲入河底,無人生還。反倒是那些醜人老婦,卻能平安渡河。眾人皆說,這是石尤奶奶怨氣不息所致,見不得漂亮姑娘,總當她們是勾引夫婿的禍害。於是他們找了人在這裡修了廟,供奉起石尤奶奶來。多年來,打從這裡渡河的女-子,總要將自己弄得邋遢醜陋,方能安然渡河。所以這條河被人稱為妒津,石橋以及這個村子皆被命名為石尤。

不過宋逸也說,傳說罷了,此處究竟是不是石尤奶奶的葬身之處,已無從考證,但這裡的土質特別倒也是事實,石尤村裡出產的粘土,比別處都細膩且耐火,燒出來的陶器緊湊紮實。於是又有人說,這是因為石尤奶奶的精魄融在土裡的緣故。

春爐問他信不信有石尤奶奶,宋逸說不信,那些扮醜過橋的婦-人,不過是無知。春爐卻說,她是信的。

吃罷飯,春爐邊收拾碗盤邊問:“晚上要吃什麼菜?阿爹今天釣了好大一條魚。”

“呀,今晚恐怕不能回家吃飯,得去接你阿芷姐姐。她去探舅父的病,讓我今天去白水村接她回來呢。”宋逸一拍大腿,笑著摸摸春爐的頭,“那條魚,你跟阿爹分了吃吧,反正你胃口大。我去幹活了,你收拾收拾趕緊回去。”

“哦……”

春爐歷來麻利的動作漸漸便得緩慢,每每聽到阿芷這個名字,她的動作就會無意識地慢一拍。

7

阿芷姐姐,很快就會變成阿芷嫂子吧。

她與哥哥,是天造地設的一雙。村裡人都這樣說。

阿芷與宋逸,是自小就定下的娃娃親,兩人也算青梅竹馬,直到宋逸十歲那年,阿芷父親要外出做生意,阿芷一家才不得不暫時離開石尤村去了外地。兩年前,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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