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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翎上】(5/7)

作者:裟欏雙樹
br/>菜刀連躲避也不屑,那來勢洶洶的龍紋箭竟在離他身-軀不到一寸的地方,自行裂成了兩半,彷彿一條被豎剖成兩瓣的魚,擦著他的耳朵飛了出去,撞在堅固的玉石上,噹啷落地。

“收起你的箭吧,朱棣。”他看著燕子般落在面前的男人,“你的箭,永遠快不過一把刀。”

水滴順著朱棣的衣角往下滴,但看上去並不狼狽,天子威儀已經刻在了他的骨頭裡,在哪裡都不會消失。

朱棣,當朝皇帝就是這個模樣呀,雖然已過中年,但仍是少見的眉目俊朗,英氣逼人。我看向凰,她的嘴唇緊拒著,呼吸變得緊張,呆看著那最想看到的人。

“能將紙鶴送於朕枕邊,不但知曉龍脈所在,還能逐一破解龍脈入口的機關與封印,這樣的人,朕是要來看看的。”朱棣放下弓箭,環視四周,目光從凰身上掃過,但僅僅是掃過而已,好像根本沒有認出她。

“你敢隻身前來,倒也不是層懦之輩。”他嘴角一揚,“能踩著千萬屍體走上皇位的人,確實不同尋常。”

朱棣臉色一沉,冷笑:“你將此地選為見面之處,便早料到朕只能孤身前來。”

“也是,龍脈所在,若為外人知曉,一刀斷之,你的江山便埋進墳裡了。”他指了指空中那條龍。

“你想切斷它嗎?”朱棣仰著頭,“天下龍脈,不是蘿蔔青菜,豈是想動便能動的。”

“唯有夏桀刀可斷。”

朱棣面色微變,旋即鎮定:“龍牙,虎翼,犬神,皆在朕手。”

“你不覺得你手裡的刀太多了麼?”他緩步朝朱棣走去,“在你眼中,沒有人,只有刀。你享受著握刀的感覺,好用與否是你判定的唯一標準。那些為你出生入死的‘刀’,壞了,鈍了,丟了,亦只能落個自生自滅的下場。”他看了看凰,“你恐怕連他們的樣子都不記得。”

朱棣不語,冷看著朝自己走來的人。

“刀,本有四把。它們生於西溟幽海,本是妖物,尋找主人,是它們生命的主題。”他停住,深潭一樣的眼沉到最遙遠的回憶——

9

有一把刀,不願意終生被刻‘工具’的印記。

它反對三位兄長的決定,不肯與那夏桀定下契約。兄長們生氣地跟它講,既生而為刀,便需要一個主人,這才是刀的宿命,夏桀是當世最強的王者,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主人了。可它依然不肯,於是,只能選擇離開,遊走世間。

夏桀成了兄長們第一位主人,他生性暴虐,三把佩刀染滿無辜者的血。它在遠處看著在戰場上肆意殺戮的兄長們,看著它們如何與它們的主人一道走入墳墓。主人死去,契約解除。

兄長們疲倦沉睡在太廟之中,有不少人來尋它們,都被它阻撓。它將太廟沉入鬼齒崖下,用天生的妖力將太廟護衛於據曲而鋒利的結界之中。但,甦醒之後的兄長們,毫不猶豫地離開了太廟,那時,人界的皇帝已姓了趙。它無法阻止兄長們的決定,它們討厭它這個忤逆的兄弟。這一次,他們與一個面如黑炭的男人定了契約,成了他府衙之上,三把處決人犯的鍘刀。男人清廉,被譽青天,鍘刀之下無冤魂。

它以為,這次的結果會有不同。

但,男人去世之後,他的鍘刀卻被放進了熔爐。術師跟皇帝說,這三把鍘刀殺氣太重,有損國運,應化為鐵水,封於地下。皇帝同意,工具罷了,要熔便熔吧。

它聽到兄長們在熔爐裡掙扎吼叫,術師們發覺了異常,用咒語封閉了熔爐。

它不是術師的對手,請了朋友幫忙,待他們打敗術師,解開咒語之時,熔爐裡只剩下了兄長們的屍體,三把三尺見長的藍石古刀。

此時,三道藍氣自刀裡飛出,在空中合為一個無拇指大小的光團。朋友說,這是妖刀們最後的“魄”,有魄留存的嬌物,生前必不是尋常小妖,且妖魄將入輪迴,從今以後便成凡人,紅塵輾轉,此前種種皆成煙雲。

最終,它帶著兄長們的屍體,回到了太廟。在那裡一待便是數百年。

如果還能再來一次,兄長們是否仍然願意做一把被主人握住一切的刀?

它常常這樣問,當然,不可能有回答。兄長們已經是屍體,留下的魄,也不知轉生何地。時間這麼漫長,它卻還是沒能想出,它與兄長們存在的意義。

一把刀,就應該將一切都交給主人?!可主人又能給它什麼呢?主人的愛與恨,憤怒與笑臉,都不會賦予一件工具。

工具,只在有用的時候,才會被握在手裡。

它離開了太廟,世上已斗轉星移,皇帝又換了姓氏。除了好刀法,它沒有別的本事,於是它成了劊子手,混跡於時間與人類。

它沒有一次開懷的笑容,一把排斥主人的刀,一個解不開的結。不知兄長們的魄此刻如何,應該很好吧。做了人類,又怎會再重複刀的宿命,它這樣以為。

它開始尋找,大海撈針。

一直找到了皇帝姓了朱,還是不知道那道魄在何處。

那一年,一個姓劉的老頭找到了它。

他竟知道它的名字。

城裡小酒館的一角,他們做成了一筆交易。

老頭用一個龜殼,三枚卦錢,擺弄片刻,同它說,鬼齒千里寒,故人返故墟。它說不懂。

老頭說,你自哪裡出來,便回哪裡去,找的人自會出現。作為換取這句話的報酬,它隨老頭去了山海關外,照老頭的意思,它替他斬斷了一條在山石中游走的無色小龍。

這是一條正成長的龍脈,不在它成氣候之前斬之,大明江山便會改姓易主。老頭坐在小龍消失的石頭上,一邊飲著葫蘆裡的酒,一邊跟它說。

你是神仙?它問老頭。

不,我跟你一樣,也是一把刀。不過,就快是把沒用的,該丟掉的刀了。老頭哈哈笑。

它忽然懂了老頭的意思

要是你被丟掉了,來找我吧,陪你喝酒。它跟老頭告別。老頭叫住它,跟它說了一個叫長歡縣的地方,那裡有個村子,村裡有口古井……

它聽老頭慢慢講完,問他,為何將大明朝龍脈的種種秘密,包括位置與進入的方法都告訴自己,它只是個化成人類的妖怪,對這個世界並沒有太多的興趣與期待。

老頭搖晃著他的烏龜殼,卦錢嘩嘩作響,他摸著鬍子,我這最後一卦跟我講,這個地方,是你的“絕處”,你早晚要去那裡。

絕處?它會死在那裡嗎?它砍下過許多人的頭顱,對死亡不陌生。

它跟老頭告別,回到了崖下的太廟,兄長們的屍體仍在那裡,森森發光。

第二年,國師劉伯溫辭世的訊息傳遍了天下,死因蹊蹺。

它在一張畫像中認出了他。

這樣的人,不會騙一個妖怪。於是它繼續在鬼齒崖下等,偶爾也會想想那個古井下的“絕處”。

在它昏昏沉睡時,她從崖上跌落。

太廟上有它佈下的結界,任何心懷叵測,尋到這裡來的人,都會被切成碎片。但,結界對她沒有任何作用。這便是了,故人返故墟。

只有與它同出一脈的兄長們,才能透過這結界,哪怕只是那一道已轉生為人的魄。老頭的卦,很準。

菜刀站在河岸邊,平靜地講述。

他走到凰身邊,輕輕握住她沒有知覺的手,說:“我以為變成了人,便不用重複宿命,但我顯然是錯了。”

“故事編得很傳奇。”朱棣朝他拍了拍手,“莫非你想告訴我,你便是那從未現世的第四把夏桀刀。”

“我與夏桀並未定下契約,他不是我的主人。”他站起身,眼睛裡閃爍著我從未見過的光華,“我只有一個名字,翎上。”

“那你可真不是一把聽話的刀。”朱棣冷笑,“工具,自然只能在主人手裡,才能物盡其用。這麼淺顯的道理,值得你排斥並琢磨這麼長時間嗎?”他頓了頓,打量著這個衣衫落拓的青年,“不過,我不想念你是一把。不管你是人是妖,還是身負異能的術士,說吧,千方百計將我引來這裡,有何目的?錢權官祿,都是我能給的。”

菜刀,不,翎上,他不作回應,只是將凰攬在懷-裡,低低道:“我一直希望我們可以跟別的妖怪一樣,有自己的名字,不用將存在的意義交付給‘主人’,我們亦有愛恨的自由,走與停的權利。”

凰的眼睛,看了他很久,我猜不出她是被打動,還是沒有。

我相信翎上說的每一個字。

“你……”凰怔怔地看他。

一道火焰般刺眼的藍光,從翎上的額間飛躍而出,轉眼將他包裹在一片異樣的光華中,無數刀鋒般的氣流自他腳下而起,龍捲風般席捲而上,將他託向空中。空間彷彿被扭曲,他的身影在巨大神奇的力量中旋轉,變化——一把通身暗黑的刀,刀身被無數鳥羽般輕靈的藍光包圍,那些不斷流動的羽光,仿若從它身\_體裡季出的一對羽翼,每扇動一次,便落下流星般旖旎的光跡。

刀的目標,是那條在天河之下的龍。

我敢說在場的所有人在見到這個情景時,都只有一個想法——這把刀,要斬了那條龍。

龍脈斷,皇朝亡。這一亡,世上最自以為是的“主要”是否還能趾高氣揚。

我看到變了臉色的朱棣從地上躍起,人類的輕功有時並不遜色於妖怪的飛翔。

他從腰間抽出了利劍,刺向那把被他蔑視的刀,他們糾鬥在一起,時而是劍與刀在鬥,時而是他與毹上對峙,光影繚亂,晃花了我的眼睛。只有那七彩的龍,旁若無人地繼續遊走。

本來我在猶豫要不要出去幫忙,可我很快放了心,朱棣不是翎上的對手。

可我沒想到的是,一道銀色的細光,從地上疾飛而出,準確無誤地擊中了空中的翎上,他增邊的樂之羽翼像被驚散的鳥群,不見了蹤影。

叮!一根銀簪從空中落下,撞在玉石岸上,脆響著彈到了一旁。

凰的右手,緩緩落下來。她的手,可以動?!

那銀簪,是她唯一的飾物。

空中,翎上的真身似是失去了平衡,我沒有想到一根銀簪竟會比朱棣的利劍更厲害。可他沒有墜下來,反而更快速地朝那游龍而去,直直刺進了龍的腹部。

龍晃了晃身-子,然後繼續遊動,刀尖從它的腹部脫出,留下一個漩渦似的洞,但很快便消失不見。看起來,這條靈氣所成的龍,並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場面變得很混亂。

化回人形的翎上與朱棣一起自空中跌落下來。

焦急的凰,喊出的第一句話是:“皇上!”

如果她叫的是翎上,或者我還可以幻想,剛剛她的行為,與她一直以來的隱瞞,是另有苦衷。

原來,同一個屋簷下的悉心照顧與相依為命的,終是抵不過一場習慣性的追隨。

我用的是“追隨”,而不是愛。

翎上的左臂,多了一條裂紋,像快碎掉的瓷器,那些羽毛一樣的光,大大小小,從傷口裡緩慢地湧出,並不太激烈,但沒有停止的跡象。

他望著凰,沒有半點怪責的意思。

“我想不起從前,一點都沒有。”凰咬著嘴唇,“我無法僅僅從一個聽來的故事裡,找回所謂千萬年的情誼,同伴的信任。我全部的記憶裡,只有他,他是天子,也是我的主人。”

翎上強撐著站起來,走到凰面前,舉起了右手。

凰閉緊眼,將頭扭向一邊。

真傻呀,翎上對她,哪有半點殺氣。這女-人,什麼都看不清楚。

“我說過要在今天帶你來這裡。”他笑,“你以為,我是要斷了這龍脈吧。是,曾經我想過要斬斷這條龍脈,讓那些高高在上的‘主人’們明白,不是所有的刀,都只是工具。但,我改了主意。”

翎上攤開手掌,一片龍鱗似的七色彩片,薄透如雲,靈光四溢地旋動:“龍脈之中有七色雲鱗,藏於龍腹,只有七月十五而現,凡人服之,惡疾痊癒,斷肢再生。”

所有人俱是一愣。

翎上對著雲鱗輕吹了口氣,這美極的小東西化成了一道彩氣,飛進了凰的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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