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從視窗探出頭,看著他高大的背影穿進飛揚的雪中,天與地之間的一切都模糊了,唯有這個人如此醒目,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掩蓋他天生的光彩。
翌日,她去了他的書房,在那裡等她的,除了他,還有一個精神矍鑠、身形矯健的中年人。
他給她找了一個師父,十八般武藝,由師父悉心教來。最後,連師父都成了她的手下敗將。她的刀太快,把師父的鬍鬚都割斷了。
五年的時間,他從燕王變成了大明朝的皇帝,而她,從一個小廚娘,變成了他手下最出色的凰將軍。
死在她手中的“亂臣賊子”,不論真收,難以計數。只要他開口,她就能為他取來任何一個頭顱,不論對方該死或者無辜。
她最後的任務,是替他尋回夏桀佩刀。
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等你歸來。
但最後,她沒有回去,而他也沒有等她。
“若喜歡你,哪怕你只剩一具屍體,他也會千山萬水尋了去。”這句話從我心裡直接跳出了口,“如果我不見了,敖熾就算把三界都翻過來,也要抓我回去吧!”
敖熾……這名字,那張桀驁不馴若人討厭的臉,那些針尖對麥芒的場面,突然從那團霧氣裡掙脫而出,回到了我身\_體裡原來的位置。
“敖熾?”凰看著我,“你想起了什麼嗎?”
“我……我想我跟這個人應該很熟。”我支吾著。
“能這樣對待你的男子,很難得。”她轉過頭。
“菜刀待你也很好啊。”我實話實說。
她只是苦笑,說:“一個看不明白的人,終究讓人不敢靠近。”
她又沉進了自己的世界裡,雖然還有很多問題想問她,可見她這樣,我也無趣了,索悸出了門去溜達。
已近午時,街市上的人比任何時候都多,而且都朝著一個方向湧去。
有人在說,今天又有死囚被砍頭。
6
天已黑透了,一小牙月亮碎在河水裡,一顆星星都不見,遠遠的,傳來一聲隱隱的悶雷。
風是越來越大了,把我的頭髮都吹亂了。
我在這裡從傍晚躲到天黑,那個男人跟死了似的,到現在還躺在石頭上,斗笠也蓋得嚴實,連風都吹不走。
一陣凌亂的腳步從遠處傳來,三個人影從村口匆匆朝河邊走。
最前頭的人提著燈籠,臉孔被照得很清楚,是白天我在田邊見過的一個矮胖漢子,他背後跟著年輕輕的一男一女,拎著簡單的行李,邊走邊四下探看。
我的視力很好,那個年輕男人——他,顯然是那白天被砍了頭的囚犯。
幸虧我是個妖怪,不然一定嚇得跳起來。
我親眼看到他的頭滾到地上,跳了幾下,滾了幾圈才停住。
菜刀終於醒了,揭開斗笠,坐在石頭上看那三個朝他跑來的人。
石頭前,男女撲通一聲朝他跪下,狠狠磕了三個頭。他只揮揮手,給了他們一個小包袱,說:“一些銀兩,一路平安。”
又一番痛哭流涕,千恩萬謝。
隨後,那漢子便領了這二人朝那邊的小舟而去,開船搖槳,又快又穩地朝遠處而去。
一顆雨點打在我眼皮上,突然聽到他的聲音:“下雨了,還不回去?”
我只好從暗處挪出來,走到他面前,指著遠去的小船:“解釋不?或者你告訴我,那個其實是死囚的孿生兄弟。”
“你的後遺症正在恢復。”他笑笑,“你已知道我跟你,其實都是妖怪。”
“白天,保是你使出來的障眼法。你根本沒有砍他的頭,對不對?”我瞭解妖怪的本領,但我至今未能看出他的真身是什麼。
“人不是他殺的。真兇的父親比縣太爺的官大許多,你在這世上多走走,便會發現錢與權可以換回來很多東西,包括人命。”他淡淡道,“但,不是每個不該死的死囚都能遇上我。”
“不殺人的劊子手。”我上下打量他一番,“為人間正義?”
“你愛怎麼想都行。”他撇下我,朝前走去。
“你救過多少這樣的人?”我大聲問。
“沒數過。”
“你殺過多少人?”
“沒數過。”
他消失在了我的視線。
三天之後,長歡縣首富,肖家大公子被人發現暴斃在飄香院的繡床-上,身首分離。同寢一夜的青樓女-子竟毫無覺察,清晨一睜眼,嚇得魂魄出竊。官府為此案忙得團團轉,可根本尋不到行兇者半點蛛絲馬跡。
有人偷偷說,這肖大公子素來乖戾霸道,他家丫環本是被他害死,只因他有個在朝中為官的爹,便想方設法給他脫-了罪,可憐那替罪羊前些天已經被斬首示眾。可見這定是神鬼顯靈,誰說世上無公道,惡人自有惡報。
我依然大喇喇地吃著菜刀煮的飯,沒有覺得任何不妥。只是在夜裡打蚊子的時候,我有意無意地說:“嘖嘖,這不該殺的下不去手,該殺的一個都不放過!”
啪,我又消滅了一個。
他沒任何反應,照例拖著他的破席子睡到了院子裡。
7
牆上的劃痕已經十七道了。
街上到處都是賣香燭紙錢的販子,明天就是中元節,每到這一天,人類開始忙著祭祀亡故的親人。
這幾天我都不打算出門,因為街上到處是臭道士,誰知那個害苦我的傢伙是不是也在其中。我的後遺症恢復得越來越快,今天,我已經能想起一個叫做九厥的,長著湖藍色頭髮的男人。他是我的朋友,會釀酒,很聒噪。
雖然還不能將所有的片段溶成完整的記憶,但我知道快了。
可是,我突然不想太快恢復記憶。因為只要這一天一到,便表示我可能會離開菜刀與凰了。
半個月失憶的生活,他們是我唯一的,朋友,不管他們承認與否。我舍不是菜刀的丸子湯。
最近幾天,菜刀總是很累的樣子,每天晚飯之後,他都會出去,往那個村子的方向,然後天快亮才回來。
我試著跟蹤過他,但每次都失敗。他只要一進村子,便失去蹤影,任我在裡頭到處亂竄,也沒有他的下落。凰變得更不愛說話了,飯也吃得少。
有一天我從外頭回來,看到菜刀在跟她交談。什麼內容我不知道,只發現越近中元節,凰越是不安,雖然她掩飾得很好。
這兩個人身上,藏著奇怪的秘密。
天氣很不好,三天前就開始下暴雨,還有不少人說,這幾日的凌晨,總被地底下奇怪的震顫給弄醒。
我雖睡得像豬,但前天凌晨,確實也被地下一股奇怪的力量給搖醒了片刻。
這會兒,我坐在屋簷下,託著腮,皺眉看著烏黑的像要掉下來的天空。菜刀走到我身邊,扔給我幾個小錢,說:“去買點香蠟回來。我要做晚飯,沒有時間。”
“這麼大的雨!”我瞪他。
“在河裡都淹不死,這點雨怕什麼!”他淡淡道,“我燒了你最愛的丸子,等你回來。”
好吧好吧,我就是管不了這張嘴!
打著傘出了門,去了最近的紙紮鋪,邊走邊抱怨,妖怪也要過中元節嗎,真是奇了怪了。
等等,我心裡突然一驚,這麼久了,菜刀從來沒有讓我為他辦任何一件事。飛奔回去,果然人去屋空,凰的輪椅孤單地留在窗前。
牆上,我刻下時間劃痕的地方,留著幾個不算好看的字——後會無期,珍重。
這個騙子!再寫句“認識你三生有幸”多好!
我將手裡的紙錢一扔,冒雨出了門。
我覺得,如果今天不找到他們,這一世便真的後會無期了。我們沒有什麼生死與共的經歷,相識也不到一月,但既然吃過人家的飯,也該當面說聲謝謝,如果他們有難,我會拉他們一把,不管拉不拉得動。滴水之恩也好白吃之恩也好,都當報答,我不想欠人情。這個不知是什麼的妖怪,會帶著凰去哪裡?
我已經記起了該如何飛行,可滂沱大雨完全擾亂了我的方向。
村子?!菜刀常去的村子?我心裡驟然亮了一亮。
就在這時,半空中的密密雨簾後,傳來我這輩子最不想聽到的聲音——
“樹妖,你我如此有緣,還不隨貧道回去!”
我回頭,那冤魂不散的臭道雨竟騎著一隻紙做的龍,衝我陰陰地笑。
8
快飛不動了,好累,累死了!
臭道士的紙龍太厲害,緊追不入,再近一點就要咬到我的腳了!我幾乎能想象臭道士現在的表情有多麼猙獰跟得意。這次要是被他抓住,顯然不會只是肚子痛這麼輕巧了!
正胡思亂想之際,一道白光從地下竄了出來,像一把刀,猁地切斷了道士與我之間的空間,我還來不及看清是什麼,已經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朝地面拽去,風聲雨聲在耳畔嘯叫,我眼前一黑,像墜進了一條狹窄的通道,然後是撲通一聲,冰涼的水猛地灌進了我的口鼻。
等我再從水裡冒出來時,眼前已是明亮一片,堪比夏日最晴好的天氣。當我的眼睛適應了這光線之後,我的嘴詫異張大了——
碧綠清澈的河水,繞過我的身\_體向前流動,兩側的河岸上,不是尋常的石頭,而是溫潤晴翠的玉石,有的伏地而生,有的高達數丈,似棵棵臨風玉樹,器宇軒昂,放眼望去,處處熒光剔透,一派渾然天成的祥和之氣。
一聲不屬於人界任何動物的聲音,從我頭頂上轟然而過。
抬頭,一條半透明的七彩五爪龍從空中悠然遊過,仔細看去,竟沒有實體,似由山川之靈氣匯聚而成,所過之處,氣流旋動,彩光流傳,實在是罕見的壯美靈動。再看,頭頂那片被游龍撥開的雲霧般的白氣之後,竟是一條疾速流動的河水,光影纏繞的水紋之上,清清楚楚看到一片正在落雨的烏黑天空。
“還不上來!”
菜刀的聲音從後頭傳來,我忙扭過頭,他橫拒兩臂,立於岸邊,皺眉看我,凰坐在離他很近的地方,背靠一塊一人高的玉石,石中的光華將她身上慣有的晦暗之色盪滌得一乾二淨,連她素來蒼白的臉,都泛起了淡淡的紅霞。
這個地方,不止有著堂皇祥和的氣氛,似乎還瀰漫著一股難以言述的,生命的力量。
我趕緊爬上岸,說:“外頭……”
“這是我最後一次救你。”菜刀冷冷打斷我的話。
“這是什麼地方,怎麼有條河在頭頂?還能看到我剛剛飛過的天空?”我太好奇了,早忘了被道士追殺的狼狽,也不計較他的語氣。
凰怔怔地看著空中那緩慢遊動的龍,說:“大明龍脈,原來是真的。”
龍脈?!這個我知道,人界歷代皇朝的命脈,就是那深藏不露的龍脈,隱於天上地下,闊海深山。一旦龍脈被斷,便意味著一個皇朝的覆滅。
一個縣城裡的劊子手,一個被遺忘的凰將軍,怎麼跟這個地方沾上了關係?!
比起看到活生生的龍脈,我更驚訝這個!
“龍脈之氣,乃天下至靈至淨之物,你在這裡打了滾,身上的妖氣至少七日不現,七天時間,足夠你逃命。”他上來拽住我的手腕,“我送你出去,今後好自為之。”
“我剛來你就讓我走?”我還沒看夠這難得的人間奇景呢!還有那些玉石,可值錢了吧!要我逃命也得讓我賺點盤纏不是!
他不由分說,拉著我朝我剛才上來的地方走,看起來是要原路將我送出去。就在我們離河水還有一步之遙時,平緩的地下河水上突然漾開了一圈圈奇異的波紋,彷彿有什麼要從下頭鑽出來。
菜刀神色一變,旋即鬆開我的手,低聲道:“躲起來!”
躲?看他神色嚴峻,我忙環顧四周,選了那最高的一棵玉石,飛身落於頂端,那老樹粗壯的玉石頂上,正好有塊碗裝凹印,躲在裡頭,居高臨下,神仙也難發現。
幾乎同時,一個黑衣男子自水下一躍而出,手中彎弓如月,利箭如流星而出,直奔菜刀的面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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