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被綁架了。
怪石嶙峋的山洞,看得見卻出不去的洞口。
孤立,悲傷,初露端倪的絕望,從明明暗暗的角落裡洶湧而來。
我看著洞口飛舞的蝴蝶,伸出手,卻被封住洞口的力量狠狠彈了回來。
真疼。我握住手,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有人從我背後伸出胳膊,鉤住我的肩膀,在我耳邊喃喃:“疼嗎?”
我轉頭,黑色的長髮在紫色的衣衫上輕輕搖動,敖熾的臉,溫柔又有點挑釁地停在眼前。
對,就是這個王八蛋把我綁來的不是嗎?
一滴眼淚不爭氣地掉了出來。
“啊,別哭了。”他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擦去我的眼淚,小心翼翼,生怕弄疼我的臉。
望著他,一道閃電從我心裡劈過,我飛起一腳踹在他溫情款款的臉上,看著在山洞裡畫出一道拋物線的傢伙,冷冷道:“夠了,賣夢的。”
眼前一切被煙化成了一道薄紗,卷裹起來,拋向遠處——我睜開眼,桌上的茶還冒著熱氣,對面那一頭捲曲頭髮,打扮得像吉卜賽人近親的花衣男人,笑眯眯地拍手:“老妖怪就是老妖怪,這和快就能醒過來。”
我揉揉眼睛:“知道你的破綻在哪裡?”
“哦?”他洗耳恭聽。
“那個人不論在什麼時候,也不會那麼溫柔地給我擦眼淚。”我聳聳肩。
“不是這原因。”男人搖搖手指,“一個知道自己是在做夢的人,必然有一顆閱盡是非滄桑,再現實不過的心。”他端起我給他沏的茶,朝我舉了舉,“敬最清醒的老闆娘。”
我也朝他舉起茶杯:“敬最差的推銷員!”
三小時前,這裝束奇怪,渾身江湖氣的男子披著下午的陽光出現在不停時,我確實以為他是來推銷刮鬍刀或者金瘡藥的騙子。
然後他說了我最恨的一句話——我想住店,但我沒錢。
那會兒我正監督著紙片兒跟趙公子做大掃除,稱職的幫工們已捏緊掃把,就等我一聲令下掃人出門。
不過我沒有,我看到這傢伙的長頭髮上沾了不少硫磺粉,半張符紙還貼在他的後腦勺上。
“被追殺了?”我從鼻子裡笑出聲,都千百年時間了,道士們的習慣還是沒變,降妖傳統工具永遠少不了硫磺粉跟各種符紙。
“老闆娘好眼神兒啊!”他不尷不尬地拍拍衣裳上的塵土,竄到我面前,“那就別浪費這麼美的眼神還有我們的緣分,看看我帶來的好東西。”說罷,他將背上那個碩大無比的四方揹包解下來,從裡頭取出一摞五顏六色的瓷碗來。
哈,這個妖怪挺好玩的,逃命還不忘做生意。
“賣碗的?”我一挑眉,“我的廚房可不缺碗筷。”
“NONO,我是賣夢的。”他的手指在瓷碗上挨個撫這,又打量打量我,取出一個綠色的碗來,“吶,給老闆娘免費試用。”
“賣夢還是賣萌呢,憑這些個小花招是騙不來免費客房的。”我坐到沙發上,瞄一眼那個剔透可愛的瓷碗。
“試試就知道了。麻煩這位兄弟拿杯清水來。”面對手握掃帚,臉戴面具,努力把自己偽裝成人類總是不太像的趙公子,他毫無畏懼,面帶微笑,“你也可以試試。”說完,又抬頭看向藏在吊燈上的紙片兒,吹了聲口哨:“上頭的小妖怪,你也來試試嘛。”
真拿自己不當外人哪。
這不冷不熱,平平淡淡的四月裡,如果多一個山寨吉卜賽人,或許會變得有樂趣些?
於是我放任他在這裡胡來,看他把清水倒進碗裡,用手指在碗裡攪和了一番,接著將指甲輕巧地彈殼水面,幾滴清水便端端沾在我以及紙片兒跟趙公子的心口上。
然後,便是開頭那樣了,我夢見了無望海上的山洞,殺千刀的敖熾當年禁錮我的地方。
“你賣……夢,有意思麼?”我放下茶杯,“好夢噩夢,總有醒來的時候。”
“有意思啊,有需求自然有供應。”他看著手裡的茶杯,砸砸嘴巴,又吸了吸鼻子,“好茶,很香。不過給我喝是可惜了。”
我笑笑:“不覺得味道苦了點?”
“苦?”他哈哈一笑,火紅的頭髮下,頗為迷人的琥珀色眼睛半眯起來,“我沒有味覺的。”
我微微一怔,旋即點頭:“那確實是可惜了,我說我的茶。”
“嘖嘖,老闆娘說話真不體貼。”他搖搖頭,“不過,剛剛的贈品,能讓我在不停暫避一下吧?”
“既然你正被人追殺,我收留你,豈不是給自己找麻煩。”不停裡頭一堆貨真價實的妖怪,最不歡迎的就是那些不分青紅皂白的道士。
“這個嘛……”他彎腰在他的揹包裡亂摸了半天,掏出一個金光燦爛的九龍騰雲碗來,“如果能在不停住上幾天,這就是您的了。”
我一拍沙發扶手:“你不說你沒錢嗎?”
“可我沒說我沒金子啊。”他把金碗放在茶几正中央。
我清清嗓子,忍住把碗搶過來的衝動,瞥了他一眼:“我很為難呀。”
他吃吃一笑:“啊,這金碗好大,好重,好閃!”
我起身:“過來辦入住手續!”
他笑嘻嘻朝櫃檯走去,這時,電視機裡剛好播到一條新聞,內容不好,昨夜一場車禍,一輛賓士跟一輛金盃對撞,賓士車主是本城最顯赫的富豪,梁氏一家的獨生子。車禍中的兩名傷者正在搶救中,所有記者均被拒絕進入醫院採訪,具體情況不明。
他的視線一直落在電視螢幕上,眼神里令人奇怪的交替,直到這則新聞播完才恢復常態。
我的眼神兒確實很好,他的一切變化都被看在眼裡。
“認識的?”我頭也不抬地問。
“想聽八卦不妨直說。”他站在櫃檯前刷刷地簽下他的大名,“樹妖老闆娘的怪癖,我也有所耳聞,喝茶聽故事,生命不息,八卦不止。”
“我接受你的評價。”我扯回單子,瞟了眼他的名字,撇撇嘴,果然怪人配怪名。
他淺淺一笑,指著大門口:“燈籠上那句‘一夕浮生夢’,你寫的?”
“不是。但我喜歡這話。”
“可以溝通。”他歡喜地握了握我的手。
我抽回手,幸虧敖熾那廝抱著他的《進化論》在外頭修煉,不然醋罈子一翻,不停又要遭殃。
“他們……”我看看靠牆而坐,睡得呼呼有聲的趙公子,還有躺在他肩膀上的紙片兒,這兩個傢伙跟我一起睡著了,到現在還沒醒過來。
“沒事,他們的夢很快會醒的。當放他們一天假吧。”他嘿嘿一笑。
“那誰來替我工作?”
“我呀!我可喜歡做家務的!”他一躍而起,拿起抹布,在手指上轉得飛快,光彩照人地朝我擠擠眼,“而且,我最喜歡一邊做家務一邊跟人聊天了。”
1
臨近清明,雨也就多了起來了。
祝英臺從馬車裡探出腦袋,看眼前的滿山蒼翠,林中小路,遲疑著伸出手去,雨水從沿途的竹葉尖上滴下來,在泛紅的掌心裡彈跳,自由之極。
“阿福,還有多久才到呀!”她縮回馬車,大聲問前頭駕車的家僕。
“回二小姐,只怕還要佧把時辰才到予景書院呢,下雨,山路難走啊。”家僕大聲回她。
雨水打在簾子上,嗒嗒不止,像一個人越來越快的心跳,莫名叫人不安。
她從微薄的行李中翻出一卷用油紙包裹仔細的畫卷來,拿衣袖小心拂了拂,-摟-在懷-裡。
臨走的時候,她什麼都沒帶走,只悄悄帶走了它。
大娘說,祝家家風嚴謹,上下崇儉,身為主子更要以身作則,何況又是去書院求學,如此高潔的地方,更應勤勉克己,身外之物,能少則少。
於是,少到連換洗的衣裳也只有一件。
予景書院的學制是三年,三年不得返家,親友亦不得探視,說是牢獄也不為過。祝家上下,唯一捨不得她的,大概只有爹了。可是他那麼老了,病也越來越重,能做的,只是老眼昏花地看她走出自己的房間。
她上了馬車,祝家大宅拋在身後,淹沒在一片喜氣洋洋的紅色裡。
差點忘了,祝家馬上要辦喜事了,城中馬太守的公子與祝家大小姐就快結秦晉之好,馬家位高權重,能成他家的新媳婦,真是睡著都要笑醒了吧。
大小姐風光待嫁,二小姐孤身離家,喜慶的紅燈籠,照出兩條截然不同的路。
但,她並不太難過。
感謝那個瘋癲癲的道士,多虧他跑到爹面前,煞有介事地說她命帶七煞,若不送她離家,祝家上下必遭橫死。爹經不起嚇唬,更經不起大娘的疾言厲色義正詞嚴,同意將她送到離家甚遠的予景書院求學,這主意當然也是大娘建議的,若別人問起你家怎麼無端端少個女兒,總不能說是聽了道士的話給攆出去了吧,反正有親戚在予景書院供職,正好把她送過去,扮個男裝也並不費事,一來能讓祝家避禍,二來她自己也能讀書長進,何樂而不為?過些年,等這禍事避過去了,於接她回來便是。
全家上下無人敢反對祝夫人。多年來,她存在的意義遠遠超過了她的夫婿。大家永遠贊她明事理,為祝家鞠躬盡瘁。
真是菩薩心麼?既然大家都這樣說,那就是吧。
雨越下越大,馬車的速度卻漸漸快了起來,比方才顛簸多了。
“阿福,慢點!”她有些害怕。
阿福沒有回應。
突然,外頭傳來馬兒尖銳的嘶鳴,巨大的慣性把她狠狠推到車廂一角,行李雜物亂七八糟撞到她身上——馬車毫無徵兆地停下了。
不知過了多久,祝英臺從眩暈中醒來,費力地從行李中爬出來,跳下車,透過密集雨水進入她視線的,是一面懸崖不到三心的地方。拉車馬還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阿福卻不見了。
她撫著狂跳的心,上前朝懸崖下探看,深不見底,不寒而慄。她慌忙退回來,環顧懸崖後的世界——一片密不透風的林子,圍出一塊塊墨灰的空間,一棵棵虯枝盤旋,扭曲而生的專利權,跟沒吃飽肚子的老妖怪似的,不懷好意地盯著她,眼前只有一條窄路,從腳下往林子深處延伸,剛剛她的馬車必然是從這條路上來的,祝英臺定定神,取了把紙傘出來,背起包袱,將畫卷-摟-在心口前,踩著--溼--滑的泥路,循著來路小心走下去。
天色越發暗淡,密林裡,一雙發綠的眼睛忽明忽暗,窺視著那個在雨中孤身而行的人。
2
三天前,祝家。
“阿福,這件事就託付給你了。”祝夫人遣退所有婢僕,悠閒地坐在湖心的涼亭前,搖著絹扇,“你欠下的高利貸,我自有辦法替你解決。”
阿福跪在她面前:“夫人大恩。”
“要乾淨利索才是。”祝夫人欣賞著眼前美景,不慌不忙地吩咐。
“回夫人,小的老家就在霧隱縣,又是獵戶出身,故對霧隱絕壁的地勢十分熟悉,那地方,只有有經驗識地形的當地獵戶能找到進出的道路,普通人就算沿著來路走回,也會迷路。而且,聽老輩人說,那裡不但地勢詭異,兇禽悍獸也多,又有山魅精怪作祟,尋常人是進得出不得。何況,二小姐又只是個孱弱女-子。”阿福低聲道。
祝夫人搖搖頭:“我看,你還是直接讓馬車往懸崖下去吧,免得夜長夢多。”
阿福的額頭上滲出了冷汗,半晌才說:“是,夫人。”
“辦得好,還有厚賞。”祝夫人斜睨了他一眼,“可若有半點不妥,你的債主要來砍你手腳,我也攔不了。”
“小的必不敢讓夫人失望。”阿福連連磕頭。
“甚好。下去吧。”祝夫人笑著起身,幾隻停在假山上的水鳥被驚飛起來,撲稜著翅膀衝向灰濛濛的天空,她看著那些鳥兒,喃喃,“英臺啊,去了,就別回了。”
她慢慢踱步回去,每天也會親自喂夫君喝藥。
床前,祝老爺嚥下最後一口藥湯,昏沉沉地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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