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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飛天】(1/6)

作者:裟欏雙樹
浮生物語·飛天

●楔子●

一進門,九厥就大聲嚷嚷著真冷真冷,邊說邊擠進沙發裡,毫不客氣地用-臀-\_部把霸佔了最佳取暖位置的敖熾撞到了一邊去。然後在敖熾發飆之前,趕忙道歉,說一時眼拙,把弱小渾圓的他當成新買的沙發靠墊了。

敖熾把手裡的書一扔,跳到沙發靠背上,指著九厥的鼻子怒罵:“你眼睛長鼻孔裡了是不是?爺我穿得如此端正瀟灑,哪裡像靠墊?啊?哪裡像靠墊!”

他不像個靠墊嗎?連我都不能說服自己。本來就是小小肥肥的一隻,又穿了件完全不合身的帶厚絨的斑馬防寒服,再縮手縮腳往沙發裡一窩,橫豎看都是個靠墊!早就提醒過他不要亂網購衣服,就是不聽。

“喲,咱敖熾大人還看上書了呀!”九厥罵不還口,還幫他把地上的書拾起來,“咦?《物種起源》?”

敖熾一把將書搶回來,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跳下去,蹲到紅外線取暖器的正對面,斷續他的閱讀。

九厥挪到我身邊,看看專注的敖熾,又指指自己的頭,悄悄問:“你是怎麼欺負人家了?這可不是敖熾的風格哪!”為了早日變回從前那個身高體重法術包括臭脾氣都在我之上的敖熾,他正在嘗試各種方法,包括研究達爾文的進化論在內。

“隨他去吧。看書總比上網亂買東西好。”厚厚的冬衣把我裹成了一頭圓潤的北極熊,抱著熱乎乎的暖手袋,我半睜著眼,懶懶縮在沙發裡。

“切!”九厥邊搓手邊抱怨,“你也不至於省成這樣吧,大廳裡的空調開一開,死不了人的!”

“你這種光吃不給錢的慫人多來幾次的話,不停可能連取暖器都用不起了。”我打了個呵欠,天一冷就想冬眠。很少有妖怪怕冷,畢竟不是人類,沒有那麼脆弱敏感的感官細胞,反而是九厥跟我這兩個老妖怪,越來越怕冷似的。混跡人間的日子長了,很多時候便忘了自己的真面目,情不自禁地配合著眼前的這個世界,有愛憎,知冷熱,這才是人類的樣子。

最近一週,氣溫居然降到了零下,這可是三月的南方!北風呼嘯的聲音,把其他任何動靜都弱化了。

“你門口幾時多了個鞋匠?”九厥突然想起了什麼,奇怪地問我。一想到門口的人,我的睡意立刻減去了三四份。

三天還是四天前吧,我外出歸來,遠遠地便瞧見不停的門口,坐了一個人。還沒走近,就聞到一陣刺鼻的酒氣。男人,蓬頭垢面,濃密的大鬍子遮住了半個臉,長而厚重的深藍色羽絨服把他整個包裹起來,杵在地上的衣角全是灰土,十分不講究。另外,他只有一隻腳。

他旁若無人地坐在我的店門口,專心地整理他帶來的東西,一個木箱子,一堆鞋子。各式各樣的,老式繡鞋,新款皮鞋,男人穿的,都有。

這堆破爛加上他,幾乎佔去了我半個門口。

“你……”

“嘿嘿。”他抬頭,對我傻笑。

“這是我的門口,先生。”我儘量禮貌。

“我是做鞋的!”他牛頭不對馬嘴地答我,然後埋頭,把一堆鑿子、榔頭、銼子、膠皮等等玩意兒擺了一地,拿出一雙沒做完的鞋繼續做。

“這是我的門口!”我的口氣加重了兩個加號。

“姑娘,我走累了。”他劇烈咳嗽起來,暮色跟燈光交織在他身上,清冷落寞,“你這裡比別處都亮堂,我歇夠了就走,行麼?”

我看看越來越壞的天氣,又看看他凍得通紅的手,默許了。他又跟我傻笑。可是他一歇就歇到了今天。

紙片兒從門縫裡看到,他晚上就用一床薄毯遮住自己,喝他那個髒兮兮的酒葫蘆裡的酒,然後嘀嘀咕咕些鞋子啊腳啊之類的胡話,靠在牆邊就睡。白天他不吃也不喝,就埋頭做鞋。氣溫不停下降,呵氣成冰的日子裡,我真怕他一夜凍死在我門外。

我讓他到店裡來,他拒絕,傻笑說外頭好,自在;給他熱水熱食,他拒絕,說不餓也不渴;給他厚棉被,他拒絕,說要凍死早已凍死。怪人,不過,他也許不是人。透過濃濃的酒氣,我隱隱嗅到了別的味道。不管了!我囑咐紙片兒隨時注意外頭的動靜,一旦他有什麼不妥,馬上讓趙公子把他扔到別處去。

敖熾說,這個瘋子有問題,要出去教訓一下對方。結果,他穿著一雙做工精巧,十分合他的肥龍爪的棉布鞋大搖大擺地回來了,大讚對方人好手藝好,一見面就當場做了一雙鞋子給他。

我問他為何要送鞋給敖熾,鞋匠答非所問地說:“有鞋穿多幸福呀!”這……完全不能溝通。我的思維從小鞋匠挪到九厥的臉上,問:“說了半天,你突然跑來我店裡做什麼?”

他指了指天上,眨眨眼:“來提醒你,可能很快有人來找你的麻煩。”

“天界的人,找我的麻煩?”我冷笑,“我區區一個妖怪,誰這麼看得起我?”

“戰神獠元。”九厥緩緩道。

“他?!”話音未落,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房間裡的溫度突然直線飆升,一團灼眼的火光自虛空而降,高大的身影,在火中若隱若現……

1

“送我過了那條河吧。”靡沫站在--溼--漉漉的青草上,對身後的男人說。

清波碧浪的河水橫在眼前,遠處,晨霧在黛青色的山巒上游動,像一層層總也掀不完的蚊帳,這相同的景色,他看了無數年,今天特別無趣。

“已經送你過了很多條河了。”他笑笑,“難道要我把你送到天上去麼?”

“可以嗎?”靡沫瞪大了眼睛,紅潤的嘴唇俏皮地圈成一個小圈。每次,靡沫擺出這種天真期待的表情,他都不會拒絕。但,今天不行,以後,也不行了。

“就到這兒吧。”他看看天,“馬上會有人來接你。”

五穀神向來守時,這個喜歡把稻穗插得滿頭都是的老太婆,祥光普照地從她的世界降落到他們面前。

天界女神的光彩,晃得靡沫幾乎睜不開眼。

五穀神上下打量了靡沫一番,很是滿意,慈祥地拉起她的手,說:“隨我走吧。我已奏請天帝,在長征錄上記下了你的名字。今後,你便是天界的償願仙女,受世人景仰供奉,功德無量。”

靡沫怯怯地點頭。五穀神朝他點點頭,說:“你盡職盡責,對天界忠心耿耿,必有封賞。”

他在心裡冷笑。

“給我吧。”五穀神伸出她皺紋滿布的手掌。想當年,這雙手是何等光潔細膩,如凝膏脂。時間,終究連神也不放過。

他遲疑了片刻,從懷-裡掏出一個拳頭大小的錦囊。錦囊裡頭,是一根白色的線。五穀神一把將錦囊拿過,揣在袖中,轉身拉起靡沫的手,像拽住一條生怕溜走的魚一樣。

靡沫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掙脫她跑回他身邊,拽住他的衣袖:“你說過,等我變成神仙就會有腳了。吶,你說過你會親手做一雙繡鞋給我的。下次,我來人界來找你時,你要給我!不然我就一輩子光著腳走路!”她大概想到了什麼好笑的場面,咯咯地笑個不住。

“好。”他摸摸她的頭,“去吧。”

靡沫卻還是不肯鬆手,她偷看了五穀神一眼,對他附耳道:“你不是說,線,要將到最信任的人手裡麼?”

“嗯。”

她皺起秀氣的眉:“那我要你留著!不要給她!”

傻丫頭啊。他在心裡苦笑。

“你可以像信任我一樣,信任她。”這樣的謊話,他說了無數次了,說得他都快以為這是事實了,“她是天界的五穀神,掌司人間五穀生滅,是很受人尊重的神。你今後,要在她座下好生修行,盡你該盡的職責。”

這次是五穀神,上次是病役神,上上次是四季神還是誰,記不得了。反正相同的話,他已經重複了許多許多年。而這許多許多年裡,他也是如今天這般,送走了許多許多“靡沫”。

“要是我做神仙做得不好,你可不可以接我回來?”靡沫就是捨不得放開他的衣袖。

我接不了你了,你的線已經交給了別人。

他微笑:“好啊。”

“還有小悅跟鐵頭他們,以後你要督促他們勤加修煉,下一次一定要被選中!我在天界等他們!”

小悅,鐵頭……他們不會有下一次了。

“好啊。”他繼續微笑。

“走吧。別誤了時辰。”五穀神有些耐煩了,過來一把抓住靡沫的手。女神的祥光比剛才更亮眼了,淹沒了身邊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

他仰頭看天,五穀神的光跡照亮了沉悶的天空,如果凡人看到,必定是一番呼天搶地的跪拜。神啊,除了虔誠地向你們跪拜,向你們祈求,他們還能做什麼?可是,他眼裡的天空,沒有神的模樣,只有一隻雪白的風箏,身不由己地往上飛,再也不能停下來。

他垂下眼,往回走。衣袖上,還留著靡沫的餘溫。

今年,已經愁眉不展了兩年的老百姓們終於笑了,因為豐收了。從前年開始,他們的土地不論如何耕種,都收穫甚微,饑荒成了所有人的苦難。人們拿出僅存的糧食,向天神祈福,希望掌管五穀的神,能顯靈相救。每家每戶,虔誠得恨不得奉獻出自己的生命。求了兩年,神終於聽到了。

他站在金黃肥沃的稻田邊,面無表情地聽人們的歡聲笑語,聽他們一遍又一遍唱著對神的頌歌。一陣風吹過,天空中的雲朵慢慢移動著,他抬頭望那些數不盡的白雲,嘴裡卻執著地數著:“一個,兩個,三個……”

2

嘖嘖,義父又在犯傻了,明明渾身都是殺豬匠般的粗獷,卻非要握一雙白色繡鞋,文質彬彬地坐在後山的河水前,一會兒看水,一會兒看天。呆滯的眼神,只在空中有云朵飄過的時候,才剎那閃了光,那神態,跟隔壁村的二傻子似的。

有二十年了吧,每年春天,鶯飛草長的時候,他都幹相同的事。三月躲在老槐樹後,朝背靠樹幹打坐的木生噓了幾聲:“你看義父,每年都這副死樣子。”

“有什麼好看的,你也說他每年都這樣了。”微風帶來一隻翠綠著翅膀的蝴蝶,落在木生的頭上,溫婉地扇著翅膀。

“別動!”三月驚喜地盯著他頭上的蝴蝶。

木生睜開眼睛,暗藍色的眸子裡閃過一層淺淺的紅光。三月的手指觸到蝴蝶前的瞬間,一道火焰信憑空掃過,將這微不足道的小東西化成了一捧沙塵,散在稀稀落落的陽光裡。

“你!”三月一縮手,怒目而視,“太過分了!”

“玩物喪志。”他目不斜視。三月氣得背過身去。

“驗選之期近在眉睫,你若再不努力修行,此生便荒廢了。”木生又閉上眼,寬大秀逸的青色絲袍,永遠像是剛用最乾淨的水洗過,不但乾淨,還透著淺淺的霧氣,若有若無地繚繞著他,從樹丫間穿過的光線,屏息靜氣地停在他精雕細琢,瓷器般細白矜貴的臉上,依依不捨地流動。所謂天界裡,高高在上的神,大抵也就是這般模樣了吧?或許還不如木生?

還有那個人,他跟木生很像,不不,還要更出色一些。只要一想到那個人,她的心裡就像躥進了只小兔,怦怦亂跳。三月刷一下飛到樹上,抓了幾隻野果子,報復地砸到木生頭上。

“我就不修行!”她倔強地仰著臉,指著天上,“你告訴我,什麼叫神仙?當了他們,又有什麼好了?”

“不當神仙,我們還能幹什麼呢?”野果的漿汁沾到了木生的額頭,他也不擦,仿若一尊有呼吸的石像。

“不幹什麼呀,就這樣活著。跟義父一起去城裡喝酒吃肉,跟煙夏唱歌彈琴。”三月無所謂地朝遠處張望,家的位置,已經冒出了炊煙,不知煙夏今天又準備了什麼美味的晚餐。有個善於烹飪的妹妹,真是幸福。怪癖的義父,愛打坐的哥哥,遊手好閒的她,加上賢惠的煙夏妹妹,這是一個家。

一家四口,在這個名為丹徒的地方,住了快二十年。竹葉巷第二棵樹下的舊宅子,不寬不窄,坐北朝南,有個天井,天井裡頭有口廢棄的水井,蓋著厚厚的石板。出太陽的時候還好,一到下雨,就得拿四五個盆子各自接住。義父那老東西明明有錢,寧可拿去賣酒吃肉,甚至送給翠香樓的姑娘,也捨不得把自己的窩修葺修葺。還大言不慚地跟他們說,這就是修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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