湟水河畔,俱爾灣谷地。
劉承宗率幕僚隨從站在西寧衛最西端的墩臺上,對身側王文秀道:“開始吧。”
令旗招展,步營內戰鼓擂響。
裝備精良的戰兵率輕裝輔兵從地窩子裡小跑奔出,在軍官率領下攜帶兵器集結縱隊向營外跑去。
用了很短的時間,在營外結出他常用的空心方陣。
陳師佛站在後排,眼巴巴瞄著軍陣,觀察劉承宗的軍隊。
反正軍陣上的事,他個喇嘛肄業也看不出啥門道,就覺得很兇。
師佛在心裡感慨,大哥抱大腿的眼光真是絕了,就是商業思維不行,非要在城裡修倉場幹苦力。
他早打聽好了,獅子軍軍紀很嚴格,不準侵擾百姓,但只要兩廂情願,並不禁止男女之事,而且士兵還輪換放假。
他就跟大哥說,一萬多個單身漢,該下血本借錢,在城西開一排窯子,保證賺得盆滿缽滿。
偏偏大哥不聽,說什麼部隊突然拉走怎麼辦,拉什麼走啊,這正練兵呢,看這戰鼓一響,連成片的地窩子裡冒出數不清的凶神惡煞,多嚇人吶。
但劉承宗能看出門道,整體上看,士兵們對結成陣線不算熟練,比過去慢了點。
他轉頭問道:“是營地修造有問題,還是隊伍裡新兵太多,戰力下降了?”
王文秀知道他問的是什麼,在身側解釋道:“隊伍老兵不少,帶輔兵陣型上很方便,但這段操練也好、奔走也好,都比在陝北累一點。”
“問過本地人,說東邊過來都這樣,過段日子習慣就好了,所以我讓他們先慢點集結,主要操練新營陣,記下規制不出錯,比速度重要。”
劉承宗緩緩頷首,王文秀這麼一說他就明白了,高原反應。
高原反應主要是快速升高海拔,身體不習慣,他們過來的行軍速度很快,但比起日行千里慢太多了,因此沒有大面積反映。
唯獨西寧比陝北高些,氧氣少了點,所以士兵劇烈運動更容易感到疲憊。
這段日子,他確實能感覺到這次整編很有效果,至少讓三軍營將思考軍事問題的角度更加清晰,有做將軍的樣子了。
王文秀介紹道:“如今每營六個哨把總,前後左右四面各一把總,陣內前後兩把總,四面首尾相連。”
劉承宗簡單看了看軍陣,端起望遠鏡仔細觀察,王文秀的步陣,比他們過去列陣單薄一些。
有點像嘉靖年間許倫的破虜新陣,百步見方。
以一百個什,每什列兩路縱隊,什長各自背插小旗站在隊中,形成六人縱身的大橫隊,四面的寬度大概一百人。
四名把總各自帶隊站在軍陣一角,對軍陣四角形成加強。
劉承宗看見每個橫隊上計程車兵手持一樣的兵器,便問道:“什長部十二人的兵器你都重新分了?”
“對,我們的隊伍以戰兵為重,十二人兩個縱隊,分左前、右前、左後、右後四部,每部三人。”
王文秀介紹道:“左前勇長右前為掌令、左後什長右後火長,第一排輔兵持矛、第二排輔兵持刀盾標槍、第三排勇長與掌令官持戰弓、第四排輔兵持火銃、第五排輔兵持三眼銃、第六排火長與什長持鳥銃。”
說罷,王文秀道:“就和隊長的旗子一樣,這只是想法,旗子數目不足,還正在做;火器也沒這麼標準,四五六排火器都是火銃、三眼、鳥銃混編,三眼很多,鳥銃不夠。”
劉承宗點點頭:“一半火器很好,鳥銃我想想辦法,等軍器局落成,一到三個什再配一杆抬槍。”
王文秀問道:“抬槍?”
“對。”劉承宗點點頭:“倆人使的大鳥銃,我看你隊伍裡有湧珠炮,隊長用的?”
“想著是每隊轄六十人,有一門湧珠或虎蹲,但目前數目也不夠,只能百總配一門,大概一百二十人一門。”
劉承宗點點頭,這種情況他也沒辦法。
長久以來,獅子營能自主製造的兵器只有箭桿。
最大的裝備來源是繳獲,其他兵器製造都得看緣分,所以對他們來說想裝備什麼是一回事,真正配備啥是另一回事。
好在這種窘境已經過去了。
當營操開始變陣,劉承宗在心裡盤算著,周圍一切能為他所用的資源。
他見過陳土司的土馬兵,都提著鳥銃。
一邊花錢一邊訛,十幾家土司,每月應該能給造個百十杆鳥銃,或者只讓他們鍛打管子,收穫監管好質量,銃床和鑽光管子可以自己來。
還有西寧衛的軍器局,也不能讓他們閒著,這事也得跟大哥聊聊。
至於獅子軍的軍器局,要做更難的抬槍,過了這個冬天如果有三百杆抬槍,打起仗來會舒服很多。
站在他這個位置盤算起來,單兵火器還是難做,不過對原材料壓力較小。
鑄炮更容易,可對原材料消耗太大。
雖說泥模會耗費時間,但實際上那只是準備時間,連貫生產起來,那點時間可以忽略不計。
營操變化最精彩的時候到了,四面軍士在軍官號令下各層次第射擊,先以箭矢拋射,而後小炮打放、再次火銃、三眼銃、鳥銃,輪流打放。
隨即軍陣分開,分作橫陣,前把總部不動,左右各自從後面向兩側擺開,由縱隊變橫陣,補充在前把總左右,後隊補在左邊。
加上中軍兩個把總部,形成前四後二的兩層大橫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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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秀道:“前左為左千總羅汝才、前右為右千總楊承祖,後面是中千總李老豺,可為三迭,此時如有馬隊,可於其後掩護或策應兩翼。”
聽王文秀報出三名步營千總的名字,劉承宗不禁露出笑容。
步營參將挑兵挺講究,必須要求麾下士兵三分之一由邊軍組成,但對千總及把總一級的將官,就沒那麼講究了。
王文秀就一個要求,打過硬仗意志堅韌,別的啥都無所謂。
所以就給他配了這仨人。
都打過硬仗,而且有時候打得還是爛仗,意志都非常堅韌,唯獨這仨人一輩子都沒帶過什麼好兵。
全是農民軍將領出身。
劉承宗其實讓羅汝才、楊承祖擔任千總,有很大程度上的賞功因素。
這兩個人在煽動平涼叛亂時的功績很大,為隊伍籌到大量的財貨糧草,他的本意是將來給這兩人半獨立首領的許可權,繼續自己帶隊伍。
畢竟打從心底裡,其實劉獅子還是不太瞧得上這倆爛仗高手。
他對倆人帶兵、打仗的才能印象深刻,不是一冬天部隊自己炸沒了,就是楊承祖在死人堆裡被撿出來、羅汝才屁股挨刀跑個沒影兒。
但王文秀不這麼看,也說服了他。
他跟著劉承宗基本上作為步兵哨長打滿全場,最大的感觸就是每次打勝仗,他都不可或缺,但破陣契機從來都不是他。
他只需要扛住戰線,炮兵和馬兵,總有一個能夠破陣。
所以王文秀的理論是,戰鬥的勝利,取決於馬兵炮兵;但戰鬥能否勝利,取決於步兵。
在王文秀看來,打過許多爛仗的農民軍將領是有優勢的。
單就羅汝才、楊承祖、李老豺這三人,每個人都有被打得丟盔棄甲、十不存一的經驗。
只要還有餘力戰鬥,士兵計程車氣可能扛不住,但對他們的精神來說,死傷過半算事嗎?
他們打得那些爛仗,放在正規軍裡,叫僅以身免,軍官的職業生涯基本上就完蛋了。
但他們不一樣,打爛仗是軍事知識不足,知識不足可以學習,但慘烈戰鬥的經驗,是要用血和人命澆灌出來的。
劉承宗看向軍陣,如今經過短期練習,步營的三千總看著倒也湊合,便轉頭對王文秀道:“這仨人也還行。”
王文秀頷首道:“編入練兵營做將官,他們高興著呢。”
說話間,變為大橫陣的步營在河谷中演練了行進射擊、快步前行、橫陣包抄、橫隊變縱隊、後退包抄等多種營操科目。
隨後由大橫陣變為三個千總部的空心方陣,再以千總部進行橫陣演練,依次縮小為把總部及最後百總部的五哨合擊。
甚至還有以什為單位,十二名士兵的縱隊進攻。
當所有科目演練結束,軍隊再一次迴歸大方陣,這次他們用上了輜重驢車,結出輕車營。
四面各布車三十輛,兩輛相連,陣外二十步,灑下三層鐵蒺藜,四輛車之間留出的缺口由步兵補上,火器兵據車射擊。
隨後陣腳士兵收起鐵蒺藜,士兵由缺口攻出,演練追逐搏殺。
至此整個營操結束。
諸多科目,士兵有的熟練、有的生疏,有的陣型變化還不連貫;而且需要的諸多軍器,也缺口很大,輜重車也同樣需要改造設計以適應戰爭。
但這些都是可以彌補的小問題。
理想條件下,一個滿編步營有三千六百人,需要一千二百至一千六百杆鳥銃、一百至三百杆抬槍、六十門便攜小炮。
劉承宗在心裡盤算,這些裝備的成本大概要兩千六百兩,造好這些,需要半年。
腰刀長矛造價可以忽略不計,但不能算鎧甲,按一套布面四兩算,兩千五百套就要一萬兩。
倒不是劉承宗心疼錢,實在是他沒辦法把白銀變成鎧甲。
獅子軍工匠那有限的製造能力,能在半年做出一個營的火器就已經非常優秀了,根本沒餘力去敲甲片。
工匠,材料,工匠和材料是大問題。
“好好練他們吧。”劉承宗把這事壓在心頭,對王文秀道:“把步兵訓練標準化,精細到一個新兵入營,需要操練多少科目、每個科目多少天或總的科目需要多少天。”
王文秀抱拳應下:“是!”
“除此之外……現在還不好練,咱們的人基本都會騎馬,將來下一批新兵,還要教他們騎馬,能馬背行軍就行。”
劉承宗道:“半年一個營,如何?”
王文秀有點為難。
練兵不難,難在他不知道劉承宗將來丟到自己手上的是什麼人。
脫伍邊軍、衛所逃兵、落第秀才、鄉野農夫、逃荒饑民、積年老賊。
訓練這些人需要付出的成本不一樣。
有基礎的人,整編一個月就能成軍。
而沒基礎的人……王文秀覺得這世上絕大多數人的性命,不值得訓練半年。
他們這些陝北叛軍,腦子裡有著和劉承宗一樣的物價,一石米糧是五兩銀子,訓練半年等於三十兩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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