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那片溫馨夏夜,星光閃爍的天幕下是幽綠的稻田,夜風輕搖起伏間,驚起蛙聲一片。房間裡亮著暖黃色的燈光,那時的我坐在小凳子上,雙手舉著撿回來的破舊汽車鏡片,姐姐的手在腦後輕柔地撫摸著,聲音一如記憶中每一刻的柔軟溫暖。
“頭髮很長了哦,白天會很熱吧?”
“又是剪光頭嗎?”
“不是了,我們的家明已經長大了,我要給你剪個漂亮點的頭髮……鏡子舉高點。”
“哦……”
然而,那年的夏天,我仍舊頂著一顆銼銼的光頭每天來往在通往學校的路上,最初的幾天還帖了一塊膏布。姐姐的剪頭技巧一直難有提升,頭上猛然傳來痛感的瞬間,我甚至有著將這兩個字直接按照字面意思來理解的衝動——剪頭……
然而在之後的許多年裡,我都未曾在意過任何與頭型有關的問題,唯一能夠讓我反覆想起的,始終只是小時候由姐姐執剪的那無數個難看的光頭。我能夠清楚明白地知道,真正讓你在意的,並非頭上的髮型,而是在你背後為你創造出髮型的人是誰。
我姓顧,叫顧家明;姐姐則姓簡,簡素言。這意味著我們並非親生的姐弟,我們究竟是何時開始這段相依為命的生涯如今已難說得清楚,但總之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我們都是孤兒,姐姐大我兩歲。
最初的時候我們生活在那個偏僻的小山村裡,村子很落後,沒有馬路,但是已經有了電,有村長,有村委會,同時也有計劃生育。許多年後想起我不禁有些疑惑,在九十年代的中國為何還會有那樣的村子呢?任由我和姐姐兩個十歲出頭的孩子獨自生存也無人理會,記憶之中那村莊異常冷漠,彼此雞犬之聲相聞,各自見面卻連個招呼都沒有,偶爾傳達“指示精神”的村幹部上門,也都生硬得有如老舊無聲的黑白電影片。
我九歲的時候,姐姐十一歲,十幾裡外的地方某位富商辦了一所希望小學,附近的孩子都可以免費就讀。於是我和姐姐同時得到了上學的機會,我們在學校度過了四年的時間。在那同時,我們無比艱難地栽種著一塊小小的水稻田,依靠某位從未見面的遠房親戚偶爾捎人帶來的一點點錢,就那樣飽一頓餓一頓地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然後姐姐開始發病,那時候我知道,那叫先天性心臟病,治癒的希望接近於零。
姐姐開始發病的時候,我們輟了學,那時我十三歲,姐姐十五歲了。小時候的我性格活潑,愛打鬧,姐姐則因為疾病的緣故發育得不快。不久之後我變得比姐姐更為高大而強壯,偶爾去鄰近的鎮子上幹一些小工,準備攢錢為姐姐治病。我仍舊無比清楚地記得第一次拿到工錢後為姐姐買回去那瓶藥丸時的情景,那或許並非對症的藥物——事實上在當時我也根本不可能買到對症的藥——我只是聽了鎮上的赤腳醫生說這藥大概對心臟有好處,於是便買了下來。那一次,一向堅強的姐姐捧著藥瓶哭了起來,我在生命中第一次感到欣慰與手足無措。
從那時開始我拼命地尋求賺錢的途徑,到了十五歲時,我開始跟著一些大孩子在城鎮周圍收保護費,他們說這樣子來錢很容易。然而那時候姐姐的病情開始加劇,錢不夠用了,一年之後我開始往更深的層次發展,當時的城鎮周圍開始流行古惑仔,於是開始有了幫派,那段時間我什麼都幹過,白天出去打工,晚上則跟著一幫人四處收保護費,偶爾也有砍架的陣仗,真到缺錢時,也曾經躲在暗巷裡敲過悶棍。錢真的是來得很快,然而姐姐的病情有如一個無底洞,我開始焦躁。
十七歲時,我帶著姐姐去到了一座大城市,這裡有著更好的醫療水平,同樣也有著更加多的“發財”機會。就在那時姐姐發現了我一直隱瞞的混跡**的事實,開始了無數次的勸說。
“我回不了頭了,姐姐,我只有這個辦法可以有錢……能把你治好,我什麼都無所謂……”
但其實那段時間我在**之中混得很不好,由於要攢錢給姐姐治病,我吝嗇得不肯輕易花出一分錢,同時也沒有真正的朋友,沒有多餘的交際。只是憑著一股狠勁四處打拼,並沒有出頭的機會,姐姐的事情我也不敢讓周圍的任何人知道,我不敢讓任何人知道我的這個弱點——只有姐姐,是不可以失去的。
姐姐在經過了二十二歲生日之後,病情開始持續惡化,沒有更多的賺錢途徑,我第一次將**內部的線索放了出去,以領取警方的暗花,然而這樣的暗花畢竟不多。二十歲那年秋末,我暗中吞沒了一筆屬於**的鉅款,期待能夠以此挽救姐姐的性命。那段時間整個城市的地下勢力被我的行為弄得風雲雞蕩,一時間人們四處追查著這件事,當時沒有人懷疑到我的頭上來,但是因為各種原因,我先後兩次重傷。三個月後,姐姐在醫院冰冷的病房中永遠地閉上了眼睛,緣於自殺。
她在遺囑中寫道,不願意再拖累任何人了……
我還記得那年冬天飄落的雪花有著怎樣的形狀,在那冷漠的雪天裡一個靈魂被帶上了天堂,同時也掩蓋了我生命中唯一的光芒。從小到大我沒有過多的希望,或許是因為生活緊迫得不容許我產生其他的期待吧,我只是期盼姐姐活著,好好活著,我們從小在那樣相依為命的苦難中長大,好不容易掙扎過這十多年,姐姐死了,我與姐姐綁在一塊的那一半生命也終於化為灰燼。
不久之後,款項的事情終於敗露,我在歇斯底里的情況下殺了五個人,帶著姐姐的骨灰逃出那座城市,途中經歷了無數的兇險,隨後,在一次亡命的追殺中我身中數刀,奄奄一息。被人救下之後,我成為了一名殺手,同時也開始接觸真正掩藏在這個世界黑暗下的“裡世界”。
死色菩提——裴羅嘉。這是一個延續數百年,勢力覆蓋全球的最大殺手組織的名字。兩年的時間裡我接受了一切屬於殺手的基本訓練,成為裴羅嘉的一名低階殺手。在那之前我沒有想過自己會適合殺手這一職業,然而在數年之內,我的成績和經驗不斷提高,以遠超其餘同行的速度在殺手界中建立起了名聲。十二年後,我三十二歲,成為裴羅嘉位置最高的幾名殺手之一。
那十多年裡,我的心中未曾想過任何的事情,只是一心沉浸在殺戮與鮮血之中,冷硬的鋼鐵、槍支、長長的瞄準器、俯身的瞬間扣動扳機、後坐力、火藥的氣息、頭顱“砰”的爆開、鮮血沸騰、與敵人的交錯、刀鋒入肉、剃入骨縫間的響聲、死神的凝視、躲閃、與子彈擦肩而過……我不敢想起姐姐,即使在最深的夜裡,我也不敢回首於那段過往,我曾經那樣努力,那樣執著地想要挽救姐姐的性命,令我無法忍受的是,最後殺死姐姐的,竟然就是我自己。
沒有錯,我是罪魁禍首!
二零一二年的夏天,離姐姐死去的時間整整十三年。因緣巧合之下,我再度回到那個城市,開啟一個古老的保險櫃,取出姐姐最後的遺物,姐姐在生命最後的兩年裡寫了三本日記,離開時我未曾帶走,離開後我無法面對。
然而一件事情終究得有個結局,該面對的總得面對。我回到當初的那個小村莊,當初我們住的那間房子已成廢宅。清理開雜亂的空間,放上昏黃的燈盞,在蛙聲依舊中翻開日記,時隔十三年,記憶一如潮水般的將我吞沒下去。
整整幾天的時間裡,我沉浸在那幾本日記裡無法醒來,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姐姐那兩年裡的傷痛和擔憂,最為折磨她的並非那纏身的病情,而是走入那條不歸之途的我。在那時姐姐便看到了我身上的那股掙扎與絕望,她知道在她去世後我必將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可當時的她無法可想,而她又自怨於造成這樣情況的竟然是最愛我的她。我可以看到那整本整本的日記裡都是對於我的擔憂,彷彿那是我的日記而並非她的日記。
“……今天家明又受傷了,傷在左背,因為過來抱我的時候他的神色不自然,我無意中碰了那兒一下,他笑得很燦爛,一個勁跟我說護士小姐的趣聞,我知道那是他忍痛時的樣子……”
“……今天醫院催交費用了,家明一直到晚上才回來,臉上有傷,可他仍舊交齊了醫藥費,他跟我說了幾句話便說有急事要離開,我在窗戶那裡看了好久都沒見他出去的身影,我知道他是在醫院裡上了藥便隨便找了條長凳睡下,這一年來,他有大半的時間都是在醫院的長凳上度過的。我從一樓找到三樓,還是在偏僻的角落裡看見了他,我不能過去叫他,他會尷尬……”
“……幾天李護士跟我說了前兩天被家明救下的事情,她在路上遇見了搶劫,結果那人被家明打了一頓後趕跑了,她說家明是個好人,我知道的……家明心裡其實很善良,從小他的性格很活潑,很喜歡幫助人的,這些年來不是這個樣子,但我知道他善良的心還在,他會變得沉默寡言是因為他心中很苦,他是被我拖累的……”
“……家明受了重傷,我不想再這樣連累他了……”
“……家明哭了,因為我不肯吃藥的原因。這幾年來我第一次看見他在我的面前哭了,我騙他說前兩天只是因為我心情不好,月事來了,這次來得特別兇,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了,對不起啊,家明……那時候我好想說要是你當一個好人我便努力地治療,可是我知道我不能這樣說,我怎麼還能這樣傷他的心呢?家明,有一天你能夠看到這本日記嗎?你能夠看到的時候,或許一切的噩夢都已經過去,又或者一切的噩夢都已經終結,但無論如何,就算我不在了,你也好好活著好嗎,當一個好人那樣活著。我知道這樣說或者很幼稚吧,有一段時間你曾經跟我說過,這世界上或許只有夠狠才能求得生存,後來我不高興,你就不說了,現在你還是那樣認為嗎?或許是這幾年裡你將姐姐保護得太好的緣故吧,我始終這樣幼稚地期待著,期待著你並不只是對我好,人在這個世界上,不要主動去妨害別人。家明,如果你做到了,姐姐也會努力地從天上爬下來的哦,呵呵……”
在那之後,我離開裴羅嘉
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去做一個好人,這些年來,我曾經無數次主動地去妨害了別人,那一天,我放下了一切,來到國家最高的安全機構自首。
然而等待我的並非是審判與死亡,而是在“裡世界”中最為熱烈的歡迎,在那之後,我開始為國家做事。仍舊是殺戮與戰鬥,他們告訴我這是大義,為國家為民族,是善,我不知道這是否正確,但我唯一明白的是,這或許並非我所追求的善良,我所期待的,只是那種小小的哪怕只能顧及我與姐姐的善良與心安。然而無論如何,目前我能做的或許也唯有這樣,這些年來,我什麼都沒有學會,我會的一切,都是為了殺人——我只會殺人了。
二零一三年,環境問題導致了全球性的自然災害,無數國家糧食歉收,隨後,在一些有心人的操縱之下,爆發了全球性的金融危機,之後是戰爭。
或許還稱不上第三次世界大戰,但是各個大國在暗中的爭鬥卻越來越雞烈,恐怖事件直線上升,裴羅嘉成為國際恐怖巨頭,在幾次交鋒之後,我被裴羅嘉定為了首要清除的目標,隨後展開大規模的獵殺。
為了不連累他人,我離開了當時所在的反恐怖小組,獨自一人踏上戰鬥,整整一年時間,我輾轉數十個國家,在一場場的廝殺中度過,那是最危險的一年,無數次的重傷和逃離。一年之後,我卻奇蹟般的活了下來。而整個裴羅嘉位於亞洲、歐洲、美洲、非洲的總部與十餘個分部幾乎有數千人直接或間接地死在了我的手下,這些人都是久歷生死的殺手或戰士,這件事情之後,裴羅嘉解體。
裴羅嘉的事情之後,我被升為反恐第二組的組長,負責國內的反恐怖事務,我的手下直屬有三十多人的隊伍,都是經歷過黑暗世界的一流人物,在我看來每一個都不比我差。而事實上,在當時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去當一名組長,一切只能按照當初當殺手時的方法來,幾年下來,卻也解決了不少的棘手問題。沒事的時候他們總是混在一起,生死線上積累下來的感情異常牢固。但我卻漸漸變得不知該如何與人交流,我可以在戰鬥中記得每一個人的代號,然而一旦離開戰鬥,我甚至分不清他們誰是誰。我整日整日的躲在房中思考,看姐姐留下的日記,看一些有據說助於心靈的書籍,我知道那些手下都曾無比佩服地說:“他甚至看黑格爾……”但從中我已經無法找到任何的東西,我可以分析出自己為何會變為現在這樣的性格,但是到底該如何將自己變為一個正常人,我卻半點辦法都沒有。
除非是姐姐……
二零一七年的時候,其中一個屬下私下裡跟我說:“隊長,我們結婚吧……讓我照顧你。”那是個很漂亮的女人,也是唯一曾經屬於裴羅嘉的殺手,平日裡性格相當冷淡,我記得她的代號叫火狐,但名字卻已經忘了。她為何會說出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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