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唸完致辭,一個字都不再多說,他折起稿紙,裝進口袋,然後拿起獎盃,對沈衝微一點頭,就朝臺下走去。
大背頭,黑鏡框,中山裝,再加上老派的領導氣場,讓臺下觀眾為之失語,一片寂靜,等他走到臺階之處時,才爆發一陣熱烈的掌聲。
“剛才代替夏衍先生領獎的,是北京電影製片廠的廠長汪洋老先生。”沈衝笑著介紹道:“汪老爺子為人方正,做事嚴謹,氣勢十足,鬼神辟易,他剛才看我一眼,嚇得我腿都軟了。有人說我是財神轉世,可你們見過這麼膽小的財神嗎?”
他刻意的調侃,讓下面笑聲一片,氣氛又恢復了活躍。
汪洋轉身,無可奈何的瞪了他一眼,然後搖著頭,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稍微調整了一下站姿之後,沈衝收斂笑容,肅容說道:“接下來,金像獎將向一位香港電影界的前輩致敬。他不僅是家喻戶曉的大富豪,大老闆,還是香港現代電影工業的奠基人,‘東方好萊塢,的締造者,享譽世界的大製片家,製作和發行了無數風靡華人社會的經典電影,他就是我們的六叔,邵氏兄弟電影公司的老闆,邵逸夫爵士”
邵氏電影和H電視臺,陪伴香港人度過了無數的美好時光,邵逸夫不是香港最有錢的大亨,但絕對是香港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大亨,沈衝話音剛落,立刻掌聲如潮,連綿不絕。
“邵逸夫爵士,1907年出生於浙江寧波,原名邵仁楞,號逸夫,19年和兄長一起,在上海創辦了天一影業公司……”
邵逸夫的傳奇創業經歷,是香港人耳熟能詳的故事,在資料短片的播放過程中,掌聲一直沒停過,等邵逸夫走上舞臺,拿過獎盃的時候,在香港本地嘉賓的帶領下,音樂廳裡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在19RU年,邵逸夫的拿獎資格和江湖地位,無人質疑,但此時他還沒有開始大規模慈善,很多人對邵氏吝嗇小氣的管理風格頗有微辭,因此名望遠沒有達到30年後那種讓所有人都心悅誠服的境界,之所以出現如此盛況,大概是因為在典禮開始之前,不管是媒體還是觀眾,都心高氣傲,以為香港電影市場繁榮,產量傲視全亞洲,必然會席捲所有獎項,結果頒獎典禮過半,香港四大皆空,一個獎都沒拿到,本地嘉賓憋了一肚子氣,自然力挺邵逸夫,揚眉吐氣一把。
邵逸夫是極會養生的人,此時已經73歲了,雖然面容清瘦,卻神完氣足,身輕體健,毫無老態,只不過他是典型的實於家,只愛工作,不愛虛言,又不會說粵語,國語也帶有濃厚的浙江地方口音,因此很少在公眾場合長篇大論,從沈衝那裡接過獎盃後,只是毫無營養的說了幾句應景的致謝辭,就準備走人
“六叔。”沈衝見狀,覺得氣氛不夠,對不起觀眾,於是說道:“我能請你幫個忙嗎?”
邵逸夫停住想走的腳步,說道:“沈先生請講。”
“邵氏兄弟電影公司創辦至今,剛好年,這年裡,您轟轟烈烈的做出了好大一番事業。”沈衝含笑說道:“我去年也創辦了一個電影公司,希望年後,也能如您一般,做出一番事業,到那時候,或許我也有資格來拿這個獎盃。六叔,你是我的偶像,如果我美夢成真,您能來為我頒獎麼?”
邵逸夫一愣,他上下打量了沈衝幾眼,然後露出一絲笑容,伸手和他握了握,說道:“如果到時候我還能走路,如果沈先生真能拿獎,我一定來頒獎。
臺下善意的笑聲和掌聲,融為一片。
等邵逸夫下臺坐好之後,沈衝說道:“在座的各位嘉賓,請把今晚的請柬收好,等年後,再來出席金像獎頒獎典禮,為我和六叔之間的約定做個見證
他極具自信的調侃,又引起一陣掌聲。
“夏衍先生和邵逸夫爵士,都是電影幕後工作者。”沈衝抿了抿嘴,停了一下,才說道:“下面這座獎盃,是向一位偉大的電影幕前工作者致敬,他是擁有萬千影迷的大明星,他是把表演變成藝術的大師,他是天生為電影而生的傳奇,他說藝術家在任何時候,要給人以美、以真、以幸福,他是趙丹。”
趙丹活躍的年代有點久遠,對香港普通觀眾而言,他既不像夏衍那樣位高權重,也不像邵逸夫那樣婦孺皆知,因此當他上臺的時候,掌聲稍微平淡了點
“趙丹,1915年出生於江蘇揚州,原名趙鳳翱,19年加入上海明星影片公司,先後參加拍攝了《上海二十四小時》、《時代的女兒》、《到西北去》、《女兒經》、《鄉愁》等二十多部影片,以俊朗的外形和優秀的表演才華,很快成為30年代上海最引人注目的明星之一。
1937年,趙丹在經典電影《十字街頭》和《馬路天使》裡分別飾演了失業大學生老趙和吹鼓手小陳,其出神入化的演技,廣受讚譽,這兩部影片也成為30年代中國電影的壓軸大作,至今魅力不減。
抗日戰爭勝利後,趙丹先後主演了《關不住的春光》、《麗人行》、《烏鴉與麻雀》等影片,均非常受歡迎。
50年代後,趙丹先後主演了《為了和平》、《李時珍》、《海魂》、林則徐》、《聶耳》、《烈火中永生》等多部影片,塑造了李時珍、聶耳、林則徐、許雲峰等不同時代,不同身份的銀幕形象,其入神如花的演技,飽受讚譽
趙丹的表演,灑脫自如,形神兼備,具有超越時代的獨特魅力,他是中國電影表演藝術的標杆。”
在去年文代會期間,趙丹的病情還沒有被發現,沈衝去拜會他的時候,談過舉辦金像獎的構想,其中有一項活動,就是藉著頒獎典禮的機會,搞一個兩岸三地電影工作者交流研討會,趙丹對此非常上心,早早的就在準備資料和論文。
在得知自己落選赴港參加金像獎名單後,趙丹三番五次的去找文化部副部長司徒慧敏,他是非常固執的人,又時日無多,司徒慧敏被纏的沒法,諮詢過醫生後,又批准了他來香港的申請。
沈衝雙手捧著獎盃,把它交給趙丹,說道:““趙丹先生,請接受我們小小的敬意。”
“謝謝。”趙丹氣度從容,舉止儒雅,依稀可見當年的風采,他輕輕舉了一下獎盃,然後放在臺子上,說道:“夏主席和邵逸夫先生,都是勤奮努力的實於家,他們為中國電影的發展和壯大,做出了非常大的貢獻,而我只是一個演員,一個靠表情和舌頭討生活的人,拿這個獎,受之有愧。”
嘉賓應景的給了一片掌聲。
“剛才短片上說我是表演藝術的標杆,就更不敢當了。藝術之所以為藝術,就是它千變萬化,沒有一個固定的標準,一千個讀者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同一個角色,不同的演員,有不同表演方法,有不同的魅力,這樣的電影世界,才是豐富多彩的,才是光芒四射的,才是觀眾喜愛的。”
“我最近和臺灣很多電影同仁交流,發現有個現象,那就是海峽兩岸的政府,都喜歡對電影創作指手畫腳,一會說這個不能演,一會說那個不能放,買什麼道具,穿什麼戲服,說什麼臺詞,做什麼動作,都要搞個規章制度出來限制,其實大可不必,文藝,是文藝家自己的事,如果政府管文藝管得太具體,文藝就沒有希望,就完蛋了”
這次的掌聲,極為熱烈,震耳欲聾,臺灣的電影人率先站起來,很快全場起立,向他致敬。
沈衝站在他身後,非常用力的鼓掌,對趙丹佩服的五體投地,居然敢在這種場合放大炮,而且還是全地圖覆蓋,炮轟兩岸。
在如潮的掌聲裡,趙丹表情堅定,筆直的站在那裡,彷彿一塊堅硬的礁石
等掌聲平息後,他繼續說道:“這兩天,很多人都跟我討論體制問題,‘體制,二字,我們藝術家原本是生疏的,後來漸漸發現,我們懶得管亻體制,,可亻體制,卻死命管住我們,逼得我們不得不認真對付對付它。”
“文藝創作是最有個性的,是不受限制的,也限制不了的,我們可以評論、可以批評、可以鼓勵、可以叫好,唯獨不能搞舉手透過層層把關,審查審不出好作品,古往今來,沒有一個有生命力的好作品是審查出來的”
這次掌聲更大,幾乎要掀翻屋頂了……
“習慣不是真理,陋習更不能遵為鐵板釘釘的制度文藝需要自由,如果不能給於自由,至少也要明明白白的告訴我們,哪些是可以創作的,哪些是不能碰的,不要今天可以,明天不行,怎麼不行?卻又說不出理由,這樣下去,文藝家無所適從,又怎麼能創作好作品呢?”
沈衝拼命鼓掌,手都麻木了,心頭卻一片火熱。
真是振聾發聵
這下熱鬧了……
注:趙丹的發言,改編自19RU年10月他臨終前,發表在《人民日報》上的文章。
本章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