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的早晨是最可愛的,悠悠湖風吹來,清涼得就象是一曲風笛在吹奏。
江州城中不時傳出叫喝聲。
若非到處斷垣殘壁,很難想象出兩個多月前那場慘劇。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所以百姓是芻狗啊,”宋九道。
這說得就有深意了,郭二與王枕聽不懂。
“走吧。”
三人收拾行李,讓大伯牽出馬,翻身上馬離開客棧。看著他們離去,如兒道:“他們真走了。”
劉氏眼中狐疑不解。
“娘子,我就說嘛,他們那象大官的樣子。”
“不要多管閒事,我們去看地吧。”劉氏道。她還有很多事呢,看完了地,要派成伯回黃州僱人過來經營,如何經營這幾天也要計劃好。不過她看著三人的背影,心中仍然在懷疑。
……
“就在哪兒。”明起下了驢,指著瀑布前三人說道。
陳肱大步向前,想要行禮,宋九搖頭:“陳孔目,勿要多禮,這裡還有一些遊客,我們往前去吧。”
幾人牽馬扯驢進了山林深處。
日頭烈了。
但在這裡不是太熱,不時傳出小鳥清脆的歌唱。
宋九找了一塊僻靜的所在,在山石上坐下,陳肱大步向前:“屬下見過宋公。”
“我還未交接呢,不用稱呼屬下。平輩相論吧。”
“喏。”
“我找來你是問幾件事,另外再委託你辦一件事。”
“請吩咐。”
“德安知縣葉壕此人如何?”
“葉壕啊。”陳肱想了一會說道:“我與此人沒有打過交道,似乎不惡。”
與廣南一樣,南唐的大多數官員早遲要被朝廷官員替代,但有部分官評不錯的官員繼續留用,特別是一些從屬官員,例如各州司戶,錄事參軍,司法。各縣主薄縣尉,部分知縣,但各州的知州與通判肯定八成以上要換成朝廷的官員,以防有變。
江州保留的原屬官員更少,各知縣只有葉壕保留下來,餘下的皆是朝廷調來的知縣。
德安除了部分士卒民夫在皖江口一戰中犧牲了外,餘下的百姓並未遭到官兵殺害。而且許多江州百姓逃到了德安避難。
宋九這才將眼光對向德安。
但他初來乍到,對德安情況不大瞭解,對葉壕這個人更不瞭解。
陳肱是因安撫人心,才讓張霽命為孔目官的,同樣不大瞭解。可宋九能問出來:“陳孔目,那他與張知州他們可有密切的聯絡?”
“似乎沒有。”陳肱想了一會兒答道。
“你在廬山時。有沒有聽過葉壕有什麼惡劣行為?”
“也沒有。”
宋九鬆了一口氣,不要指望葉壕乃是一名幹吏,那怕是一箇中庸的官員都可以,一不惡,二不與張霽他們沆瀣一氣就行了。
陳肱又小心地說道:“宋公。我能說一句嘛。”
“說吧。”
“江州雖存在一些不好的情況,可不那樣。江州就是一座死城。”
“繼續說。”
“並且江州城中百姓多來自江北,包括廂兵。”
“不但廂兵,通判本身就有掣肘之權,是吧?”
“我是這樣想的,”陳肱道,不知道宋九神秘地便服來到江州,先找到明起,再找到自己要做什麼,但是他心中擔心,於是又說道:“江州非是昔日江州。”
“放心吧,我不會將張霽的舉措全部推翻的,好的保留,壞的革除。”
“還有古通判呢。”
“不但有古通判,我一旦接任,張霽又在饒州,是江州的鄰州,他與趙普關係又密切,說不定還能繼續遙控江州。”
“趙普?”陳肱茫然道。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那更要小心了。”
“實際我也不想有太大的變動,一動就有糾紛。”
“是啊。”
“不但有糾紛,看上去很美,至少江州恢復了生機。”
“是啊。”
“朝廷也不欲暴揚此事,以免江南人心浮動。”
“是啊。”
“但你有沒有想過,發生了這麼大事,能瞞得過去嗎?”
陳肱不能回答。
宋九並不是懷疑或怪罪他,講道理嘛,陳肱用心也是好的。他又問道:“不怕犯錯,就怕犯錯了不知改悔。而且因為種種不公,江州餘下百姓心中憤怒。這個憤怒擴散,江州是一州,但背後是江南十幾州,幾十萬戶幾百萬黎民百姓,我能不怕嗎?”
“宋公若執意這麼做,有點難了。”
“我想做什麼?”
陳肱語塞。
“做肯定做的,是矯正,”宋九道。不但要矯正,還不能弄出太大的糾紛,還不能暴揚官兵之醜,實際真的很難,所以宋九這才有種種安排,又道:“江州很難,官吏,百姓,廂兵,絞在一起,說不定能將我生生架成一個傀儡,但你認為可能嗎?”
陳肱不敢回答,但在心中想,傀儡未必,不過想要奪回實權,真的很難。
“你心中想法錯了,”宋九看著他的臉色說道:“前幾年朝廷爭得很厲害,那個層面太高,心機太深,非我能敵,故我一度力求避開,但我想法太天真了,不是我想要避開就避開的,最終我依然捲了進去。”
若往江南深處去,也許一些大戶人家不清楚,不過江州不同,它是重要的港口,雖宋朝禁止通商,民間私商繼續絡繹不絕,作為當地望門的家主,因此陳肱能聽到一些宋朝訊息。包括趙普與趙匡義的惡鬥,少量宋九的事蹟。
宋九繼續道:“那場惡鬥中我沒有避開。成為許多人的棋子,有的人想利用,有的人想除去,我不想利用,但還是被利用了,我不想被除去,可一度還是很危險,若非我對朝廷有一些作用。現在可能被拋屍長江。可是反過來想,在那場惡鬥中,能擺上檯面的棋子有多少?是張知州嗎?”
明起樂了。
宋九雖說得隱晦,但還是好聽懂的,做棋子肯定是一件不舒服的事,不過能做那個棋子的人並不多,許多人想做還沒那資格。
“我存活了。還成了國公,又來江州救急,當真是我對朝廷還有一些作用?”
陳肱終於聽明白宋九的意思,在那個層面上的鬥爭能存活下去十分地不容易,不但有才幹,也要有心機的。張古二人又算什麼。
宋九又道:“能在那爭鬥中做棋子,就能在江州這塊地方做下棋者。”
“我懂了,請宋公吩咐。”
“江州城中百姓能有多少活下來的,城外百姓有多少活下來的?”
“有,城中百姓活下來的不多。一部分戰死了,大部分殺害了。還有少數百姓逃出城,就不知道他們逃到什麼地方。至於城郊百姓活下來的比例更高一點,但也不多,大半百姓因為官兵到來,匆匆進城,遭到戧害。還有一部分百姓在官兵追殺潰逃百姓中被殺害。現在城郊百姓幾乎都是江北來的百姓。”
“這個我看過了。”宋九心中有些灰暗。
曹翰大軍親臨時,還沒有暴虐行為,城外還有部分百姓的,他們心驚膽戰的繼續耕種,那時就有一些荒地了,越離城池近荒田越多,但離得遠,甚至有部分百姓將麥子搶割上來,還載了水稻,種了豆粟。隨後宋軍入城,殺害開始,百姓逃亡,江北百姓過來圈地,因為無人管理,莊稼長勢都不大好。許多村莊皆成了**,今天過來與陳肱會面時,宋九在路上刻意用討水的名義進了幾個村莊察看。看了後心中冰冰涼。
“那麼有多少百姓回來了?”
“有,一些百姓聽說官兵走了,回來要房屋與耕地,但沒有答覆,許多人為了存活,又離開江州。”
“湖口那邊可有江北百姓過去?”
“也有,湖口那邊有許多前唐屯田,以及無主耕地,但那邊矛盾沒有江州這邊多。”
“那我就清楚了,現在吩咐你替我辦一件事。”
“請指示。”
“張古二人接受賄賂,肯定有賬冊,我想請你替我將它拿到手。”
“這個不行哪。”
“我既然要你替我辦這件事,會替你創造一些條件,本來我想多看幾天,等妻子來江州才交接,現在提前交接了,三天後我會交接,那時候我會有些佈置……”宋九將他的計劃說出來。
“這樣啊……”
“非是為你們,明洞長替我做事,我會承諾替他恢復江南國學榮光,你替我做事,我會給你族人帶來許多好處。”宋九說完了,翻身上馬,但這一回他們三人是分開的,郭二回江北,他與王枕去德安。
看著他們離開,陳肱擔憂地問道:“能成嗎?”
“我們也是棋子……”明起苦笑道。趙普與趙匡義惡鬥,趙匡義大獲全勝,趙普安然無事,頂多失去一些權勢,還是繼續呆在洛陽與孟州享清福,安然無事。然而那些棋子呢?有的死了,有的倒臺了,竊國者候,竊鉤者誅,這是古今往來的定律。
但現實逼得他們不得不當這個棋子。
……
“娘子,你看,這些稻子長勢不錯唉。”如兒說道。
“江南是膏腴之地啊。”成伯道。
“我指望著它。”
“娘子,這件事辦好了,丁家再有怨氣,那就是他們的不是,娘子可以回孃家了。”
“成伯,我也不知道。”劉氏臉色黯然,就是回孃家,這個剋夫的包袱也卸不下來,她又說道:“並且我心裡面總有一些不好的預感。”
“娘子,什麼不好。”
“那個店,這些地終是來路不明。”
“你不要聽那個驛使之言,官府都認可過的,有什麼好擔心的?”如兒道。
劉氏哂然一笑,也許是自己多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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