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坐在案後,看劉幾報上來的張岊和姚守信所帶兵馬的軍功。韓琦則伏在案上,仔細研究這些日子天德軍得來的党項黑山監軍司情報。
黑山監軍司是元昊立國時建的十二監軍司之一,以本地土豪為刺史,有兵七萬,以備契丹。近幾年契丹伐党項,南線和中線互有勝負,戰績不多,惟有北線幾無敗績,戰果累累,最遠曾經兵臨西涼府,窺伺河西。黑山監軍司早已被契丹打得殘破,只留空殼。
一兩萬的契丹軍隊就可以打得黑山監軍司無還手之力,宋軍兩萬多全火器的軍隊,不會更差。自杜中宵帶軍北上,連戰連勝,對契丹和党項都表現出了碾壓的態勢,給了韓琦信心。
晚唐契丹在北方崛起,至宋立國,已經佔盡北方的地理優勢。中國北方的山脈防線,從東邊的金山也就是後世的大興安嶺到燕山、陰山,俱為其所有。如果攻破黑山監軍司,宋朝就推進到了陰山一線,西可圖賀蘭、祁連,以滅党項,東可圖燕山,以取幽雲十六州。
這一仗會改變宋朝和契丹、党項的戰略態勢,並徹底截斷兩國的聯絡。
慶曆新政失敗後,韓琦被貶出朝廷,輾轉各地為官,看不見再回朝重用的希望。如果能破黑山監軍司,軍功足以讓他重回京城,執掌朝政,對這一仗比杜中宵上心多了。
杜中宵起身,把手中文書放到韓琦案上,道:“相公,這是前幾日攻屈野河各將士的軍功,劉軍主報上來,我看並無大的錯漏,便依此報朝廷如何?”
韓琦拿起大略看了幾眼,道:“你和劉軍主看過,便依此報好了。——經略,你軍中計軍功太過麻煩,廢太多心力。便如其他軍中,以首級和繳獲計軍功豈不是好?無非是不以士卒計算,而以都、隊算就好了。現在的演算法,非是長在軍中者,不然難知究意。”
杜中宵道:“什麼事情都有好處,有壞處。若以首級、繳獲算軍功,屈野河一戰就打不成了。每攻破一寨,大部軍糧燒掉,俘虜放走,沒有軍功,各軍如何肯做?而不如此做,就不能做到快打快退,陷在那些寨堡中了。更不用說,像偷搶首級、殺良冒功之類,絕難杜絕。”
韓琦道:“有此種事,無非是官長管束不嚴,軍紀松馳。只要嚴加管束,重法懲治,哪個敢犯!”
杜中宵搖頭:“相公,一具首級,好多錢呢。錢帛動人心,豈是高壓重法可以杜絕的?更加不要說在戰場上,得一首級,實際作用其實非常有限。軍功是為了獎勵軍隊打勝仗的,此為勸。”
韓琦道:“經略說的也有道理。不過,首級是最顯而易見,也能看出士卒勇猛之氣的。用首級以定軍功,清楚明白,人人無話可說。”
“世間的事,許多都被這自以為的清楚明白搞壞了。至於人人無話可說,那可未必,前些年因為以首級定軍功,不知出了多少事情,西北不得不改為首級不再定到士卒身上。相公,以前軍中無官僚,詳定軍功確實做不來,只能越簡單越好。營田廂軍不同,各級軍官齊全,自然就應該綜合評定。戰場指揮官定軍功,允許士卒不滿上訴,才能真正讓立功的人得賞,激勵軍心。”
韓琦的心思都在天德軍,不與杜中宵爭論這些,提筆簽了自己名字,道:“這裡你為帥,軍中事你做主。以後有了閒暇,我們再議這些。”
杜中宵接了文書,謝過韓琦,交給士卒,由石全彬上奏朝廷。
韓琦說的那些,杜中宵熟悉無比,更進一步,他還知道KPI來。有什麼用?這個年代的官僚,這些很多都玩過了,連末位淘汰都有。無非是惹出太多的問題,最後被淘汰了。後世作為先進辦法,把這個過程重來一遍,然後又無聲無息地消失。
以指標考核,工廠裡可以作為重要手段,資本家可以用這種手段減少管理成本。這是有前提的,對管理者有意見,看著不順眼,隨時可以讓他捲鋪蓋走人,永不合作。官僚機構哪有這種權力?更加不要說因為指標考核對資本家造不成多大負面影響,他不需要人心,只要被管理者願意做工賺錢就可以,朝廷治下的百姓可以這麼管?這樣做,沒多久就民怨沸騰。
下任務可以有指標,政績考核卻不能以指標為依據,軍功也是如此,不然就會怪事頻出。斃傷敵和俘虜的數字,以及戰爭中的繳獲,是勝利程度的指標,卻不是評軍功的重要依據,這個道理並不難懂。
對於官僚機構,你敢對政績以指標考核,那就什麼怪事都會出來,不只是讓人大開眼界,還會顛覆人的良知。以前上大學,考核指標有國際化,那就隨便拉些外國人,像爺爺一樣伺候著。你敢對這種做法有意見?那就是不愛自己的學校,懷疑上級的決定,官僚機構明知道錯了也不能改。更加不要說,對於官僚機構中的成員來說,他們的對錯來自於上級的肯定與否定,本就與正常的人不一樣。
政治機構和企業機構是不一樣的,可以學習借鑑,卻不可簡單套用,南橘北枳無非如此。企業可以最大程度的量化,他們管理的是封閉環境,副作用可以忽略不計。指標量化之後,複雜的管理問題簡化為指標考核,大大減少了對高階管理人才的需要,只要會填表就行了,從而降低了成本。政治機構不同,管理的是開放環境,指標只能做參考,不能做考核依據,不然就全亂套了。官和吏的區別在哪裡?吏只要會填表就行了,不需要複雜的管理技能,官則是對錶和實際的政治表現綜合管理的。指標考核,用吏代替了官,用合自己心意,或有親密關係,願意逢迎的人,排擠掉高階管理人才,並不會降低政治成本開支。
禁軍當中,哪怕是最頂級的三衙,除了統兵官的各級軍職,也只有極少的吏人,處理公案文牘。在管理上,比後世的企業更加極端,靠嚴刑峻法的高壓管理。這樣的軍隊,缺少必要的管理人才,實際上管理人才在裡面也立不住腳。一面對大一點的戰事,情況變得複雜,便就束手無策。
營田廂軍有身己的官僚體系,自然就有不一樣的考核系統,處處顯得不一樣了。
地斤澤是千里大漠中的一片溼地,湖泊眾多,水草豐美,南距夏州三百里。此地深處大漠,四面黃沙環繞,沙莫就是天然的屏障。趙繼遷反宋時,便就是逃入此地,最後東山再起。
沒藏訛龐坐在火堆旁,手裡拿著酒杯,面色陰沉。一個親兵上來,輕聲道:“國相,羊肉熟了。”
沒藏訛龐點了點頭,接過親兵遞過來的羊腿,咬了一口,嚥下肚下,問他:“這裡已是地斤澤的東緣,離著麟州還有多遠?”
親兵道:“回國相,尚有二百餘里。國相,麟州城位於絕壁之上,易守難攻,難道打那裡?”
沒藏訛龐道:“那裡最近,自然先去圍了。等夏州送了軍糧來,大軍北上去攻金肅軍。聽說那周圍的堡寨都被宋軍毀了,這一次重新建起來!”
親兵稱是,輕輕退了回去,沒藏訛龐一個人吃肉喝酒。
沒藏部出自橫山,夏州附近。那裡土地肥沃,又有鹽鐵之利,十分富裕。有錢就有人,有了人就有了勢力,數代苦心經營,沒藏部成了党項勢力最大的部族之一。
沒藏訛龐的妹妹也就是現在夏國的皇太后,初嫁野利遇乞。元昊廢野利皇后,種士衡施反間計,殺野利遇乞,帶沒藏氏回宮,與之私通。兩人的姦情被野利皇后發覺之後,被迫出家為尼,號“沒藏大師”。
數年後,元昊又強納太子寧令哥之妃沒移氏,營宮天都山,號“新皇后”。寧令哥不忿,酒醉之後刺元昊,削掉他的鼻子,重傷而死。此時的“沒藏大師”有身孕,在其兄當時已為國相的沒藏訛龐的支援下,生下諒祚為帝,自己為皇太后稱制。
元昊的最後幾年,其個人的感情充滿了荒誕色彩。無故誅殺大臣,皇后的哥哥野利遇乞,不只是廢了左膀右臂,還削弱了最大盟友野利部的實力。殺了野利遇乞,貪戀其妻沒藏氏。皇后野利氏反對,讓沒藏氏出家為尼,頗有唐時之風。與沒藏氏如膠似漆,又貪太子妃美貌,納為新皇后,學了一回唐玄宗。
與幾個女人的恩怨,廢了最早的外戚、自己最忠實的盟友野利一族,成全了沒有名份的外戚沒藏一族,從此夏國實權落入外戚手中。一輩子辛辛苦苦,為別人打下江山。
倒是先嫁太子被其父皇奪了的沒移氏,沒佔到多少好處,天都山本就是她家的地盤。同時並稱兩後的野利氏和沒移氏,元昊死後一無所得,反丟了性命,沒有名份的沒藏氏收下了元昊的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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