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個月朝中政事變化飛快,范仲淹先宣撫陝西、河東,富弼緊接著宣撫河北,韓琦在樞密院獨木難支,出判揚州。夏竦終於由武資宣徽南院使、忠武節度使換文資的資政殿大學士、吏部尚書,只是此次他誣告富弼等人謀反,讓太多人不齒,入兩府之路還遙遙無期。
到了秋天,杜中宵沒了收夏稅的勁頭,用了近兩個月,才把秋稅向州里交訖。
這一日杜中宵早早等在城門口,看著從碼頭過來的蘇舜欽,只帶了一個老僕,心中百感交集。
數年之前,自己落魄縣城,被人欺壓,還是這位當時的通判幫助自己,才有今日。沒想到竟然有這麼一天,自己執掌一縣,他卻已經成了平民,落魄不堪。
迎上前去,施禮畢,杜中宵道:“杜兄一路辛苦,且到縣城裡歇息幾日。左右秋稅已畢,我這些日子也沒有什麼公務,陪著兄臺在附近遊覽一番。”
蘇舜欽面色灰敗,看著杜中宵,好一會不說話。幾年前,他還是一個自己治下不起眼的小人物,數年之後,自己被除名勒停,他卻已經位至知縣了。
蘇舜欽此次負氣出京,既有自己以“監守自盜”這種令人不齒的罪名被懲罰,沒臉見人的原因,也有自認為被效忠的朝廷冤枉,被親友拋棄,厭世棄世的心思。將到永城碼頭的時候,蘇舜欽幾次起意直接南下,不來見杜中宵,以免見面讓自己尷尬。最後還是難耐杜中宵盛情,來到了縣城。
點了點頭,蘇舜欽道:“數年前一別,再見你已執掌一縣,前途無量。唉,人生際遇——”
說到這裡,便再也說不下去。
杜中宵理解蘇舜欽的心情,不再多說,與他一起入了縣城。
到了後衙,趕到永城來看兒子的杜循見了蘇舜欽的樣子,大吃一驚:“通判,幾年不見,怎麼落魄至些?官場上縱有些許挫折,不過一時之厄,不必放在心上。”
當年杜家蒙難,杜循到許州告狀,多虧蘇舜欽幫忙,才時來運轉。杜循對這位恩人十分敬重,若是沒有他,自家說不定還在臨穎縣裡,被一個地方土豪欺負,不得翻身呢。杜家有今天,最重要的當然是兒子杜中宵爭氣,真考個進士回來。但蘇舜欽的援手之功,卻在最關鍵的時候拉了他們一把。
看見杜循,想起當年自己的意氣風發,蘇舜欽的心情好了一些。
在花廳裡公賓主落座,杜家全家人都出來相見。此時韓月娘已經確認有了身孕,肚子明顯大了,走路有些不方便。扶著婆婆,向蘇舜欽行了禮,再三謝過,才回到後面。
看著杜中宵一家齊齊整整,歡歡樂樂的樣子,蘇舜欽感慨道:“知縣前途看好,家人和樂,人生如此,夫復何求?可憐我為官二十年,卻有今日厄,唉——”
杜中宵道:“一時挫厄,不必放在心上。朝中諸公,有今人未遭貶謫?蘇兄只管放開心情,遊玩些日子,過些日子不定就會起復。”
蘇舜欽苦笑著搖了搖頭。朝廷中的兩府重臣,確實大多都遭過貶謫,特別是范仲淹,被貶過不只一次。但那能一樣嗎?人家是因公被貶,貶一次名氣大上一分。自己可是因“監守自盜”被貶的,這是士大夫非常不齒的名聲。名聲臭了,還想著起復呢。
酒菜上來,杜中宵滿了酒,對蘇舜欽道:“且飲此杯,為兄臺接風!”
飲過了酒,蘇舜欽看著酒杯,沉聲道:“就為了這杯中物,我一時犯錯,至有今日。可恨!想以前的日子,多少人與我飲酒唱和,意氣相投,等到落難,卻無一人援手,無一人出頭。世間人情冷暖,何至於此!待曉,你還是少年,不知官場險惡,記住我今日教訓,以後千萬小心!”
杜中宵拱手謝過。蘇舜欽被除名勒停,但並沒有被編管,沒有被限制人身自由,其實是可以住在京城的。他出身大族,岳父是當今宰相杜衍,在京城裡託人斡旋,總有再起的日子。只是此次犯案,除了韓琦等極少數的人,沒有人替他說話。就連以前最好的朋友歐陽修和蔡襄等人,也不發一言。這讓蘇舜欽心灰意冷,負氣從京城出走,自覺天下人都對不起他。
杜中宵從中立的角度來看,覺得蘇舜欽過於偏激了。他聚眾飲酒,所請的多是一時少年才俊,此次進奏院獄,被范仲淹等人薦入京城的青年文官幾乎被清掃一空。這個時候,誰敢牽連進來?再者蘇舜欽用公款聚飲,證據確鑿,數額較大,依律是死刑。減一等除名勒停,並不演算法外用刑,別人能說什麼?
此案之前,文人聚集京城,多言行無忌,指點江山,什麼都敢說。此次蘇舜欽案,聚飲的人不只是議論朝政,誹謗大臣,還譏諷周公、孔子,言行無忌到了極點。說穿了,如果連這樣的言行都允許,只怕會造成思想上一片混亂。蘇舜欽被重懲,與此有關。
從數年前蔡襄的《四賢一不肖詩》,到後來石介的《慶曆聖德頌》,中下層官員直接對朝中大臣貼上“奸臣”、“小人”的風氣越來越盛,直接影響朝政。蘇舜欽一案,是這一風氣的頂峰。杜中宵從邸報上看來的,都覺得再不煞住這股風氣,後邊會無法收拾。
慶功新政雖然在具體的施政措施上變化不多,更多的是從思想意識和人事上著手,但也絕不是一無是處。但此次新政大量援引中下層文人,而且援引的人多言過其實,缺少紮實的政績。偏偏這些人自視甚高,說話沒有絲毫顧忌,大有一番要改天換地的豪氣。這樣的做法,本身就是給范仲淹等人拉仇恨,偏他們還覺得是在幫范仲淹等人開一時風氣。范仲淹本人早就看出了問題,但卻無力阻止。
看著蘇舜欽一會心灰意懶,一會痛心疾首,杜中宵意識到,一個時代已經結束了。此次進奏院獄之後,官員再不可以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說話不著邊際。
又勸蘇舜欽一杯酒,杜中宵心中嘆氣。此次事件,哪裡是為了幾杯酒啊!
直飲到蘇舜欽大醉不起,杜中宵才把他送回房休息。
回到花廳,杜循把兒子叫到面前,在自己面前坐下,語重心長地道:“大郎,蘇通判是個好人,又出身大族,學問聲名遠播。不想卻遭到今日之難。你道是為了什麼?適才飲酒,我聽到講,無非是一句禍從口出。你以後為官,一定不要犯這種錯,為了一時口舌之快,斷送大好前程。最不值的,是這些人因言惹禍,說的話還不是為朝政百姓,純圖一時之快,何苦來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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