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山脈西麓山道上,武毅軍近四千官兵在風雪中逶迤而行,白底黑邊黑色的貔貅旗在北風中“噼啪”作響,帥旗上斗大的“馮”字在雪白的世界中顯得分外奪目。
風雪的山道上行軍從來就不是一件愜意的事兒。積雪寸許,讓坑窪、浮土、鬆散的碎石都隱蔽起來,一個不小心踩踏上去,輕則失足跌倒,重則摔落山崖河谷。前隊行過,鬆軟的積雪變成堅硬滑溜的冰層,馬蹄、炮車軲轆打滑堪稱家常便飯,還需官兵們手抬肩扛,喊著號子齊齊發力才能將隨著戰事的發展越加珍貴的火炮移向戰場。
即便如此,楊格仍然覺得艱苦的行軍千值萬值,在他看來,拿下析木城,咬住海城之敵軍第三師團,就可以在甲午年的最後一個月中改變陸戰程序,就算勝不了,至少也能為和談時的滿清中國爭取一個稍微體面一點的條件,不至於用三千多萬萬近四千萬萬兩白銀養肥了日本。
一起快馬從甘泉堡方向的小路斜斜插進武毅軍的行軍縱隊,在騎手“哈!哈!閃開!急報!”的喊聲中,三營、二營的弟兄們紛紛避開,快馬得以趕上在行軍縱隊前列的武毅軍分統馮義和、幫統楊格。
馮義和的馬前,騎手翻身下馬,扎馬作禮道:“田莊臺宋帥轉天津金剛橋李中堂急電,令,武毅軍立即向牛莊靠攏!”
“看賞。”馮義和擺手令傳令快騎下去後,向身邊側後的楊格打個眼色,兩人翻身下馬,踩著路旁山坡山的積雪,嘎吱嘎吱地行到半坡一棵大樹下。馮義和看看左右,跟隨的戈什哈會意退後少許,為兩人談話留出空間。“楊大人,你怎麼看?前面十里的三道嶺子的分岔口。之前,咱們要拿個主意出來。”
不知是寒風吹拂還是心境冰冷,楊格的臉色鐵青,看著山路在前方的山坳向東轉了一個拐,前哨馬隊已經有一部弟兄在一面旌旗的引領下沒入山坳之內,那是去析木城的路,而向西,則經依克唐阿紮營的耿莊子以北約十五里,通往六十里外的牛莊城。
為何?為何?!為何總是好事多磨?!為何自己兩番提出的有利策略卻一再地被朝廷,被天津來電阻擾?!不撤守遼陽以南的沙河北岸,可以,咱可以奮不顧身的在風雪連天的時節,趕山路、夜路,奇襲析木城,達到以海城之敵為誘餌,吸引日軍向北增援的目的。可是,方才傳令戈什哈的話明明白白也簡簡單單,天津金剛橋的命令中沒有給武毅軍近四千官兵,也沒有給馮義和、楊格以半點轉圜的餘地!
“武毅軍立即向牛莊靠攏!”
什麼意思?!楊格的理解是,淮軍不想失去總理遼東軍務一職,故而,在依克唐阿領有這一職位時,在遼東的淮軍需要在牛莊抱成一團,也就是置東路來援的武毅軍於宋慶的統一指揮之下,也成為宋慶“保住遼東淮軍各部軍力”任務中的生力軍角色。
顯然,天津的李中堂,牛莊或者田莊臺的宋帥,都捨不得蓋平、熊嶽、大石橋的淮軍各軍,計有拱衛軍十一營,嵩武軍兩營、廣武軍四營、福字營左右兩營、親慶軍四營,共7000餘官兵。從此道命令來看,即便依克唐阿不組織吉林、黑龍江兩軍反攻海城,一旦武毅軍歸入宋慶麾下,淮軍也會發起對海城的反攻,以打救在蓋平一帶的徐邦道、章高元、張光前、程允和諸部。又或者,宋慶會將武毅軍作為固守牛莊——田莊臺一線的總預備隊使用。
不管李鴻章和宋慶打的什麼算盤,從目前情勢分析來看,他們的作為最終會導致的結果只有一個——失敗!
面對馮義和的提問,楊格沒有心情回答,卻不能不答。
“大人,標下以為......”
“此處只有我二人,儘管直言。”
楊格目光殷切地看著分統大人,嘴裡一字一句道:“按約奇襲析木城,不可去牛莊!”
馮義和何嘗想去牛莊聽那宋慶的指揮?!
從鴨綠江畔開始,宋慶沒有給淮軍、給大清國帶來一場勝利,反倒是這位遼東淮軍統帥被迫率銘軍、毅軍去南路抗敵之後,東路連戰連捷,楊格脫穎而出!
此前,楊格提議正面層層阻擊退守遼陽以南的沙河北岸,左右兩翼分別據守田莊臺、摩天嶺,形成一箇中心內凹,兩翼突出的弧形戰線,再以精兵以千山山脈為掩護,襲擊敵軍要點、輜重通道。這個戰略是符合當前整個戰局實際情況的,即以向北撤退三百里的損失換取全軍整訓、集結的時間,得來敵軍主力陷入遼東,無法分兵的結果,如此,決戰時機自然來臨。可以說,這是一個穩賺不賠的戰略!
可是,依帥一連兩道命令改變了這個最佳戰略。
又是楊格在蘆榆防軍諸將無計之時提出奇襲析木城的作戰計劃,這一計劃實際是釣魚戰略的揭幕戰,同樣可以達到逸留日軍主力於遼東的目的,只是與前一計劃相比,武毅軍需要進攻,需要付出更大的犧牲!
這樣也就罷了,在四千官兵同仇敵愾之時,多付出一些犧牲似乎可以被忽略。可是,李中堂、宋帥這一道命令的到來,令奇襲析木城的計劃實施面臨一場考驗,考驗的不是楊格的軍事謀略,而是馮某人的政治膽略和手腕......不,不是,是考驗馮某人在大局利益、國家利益和區域性利益、小集團利益之間的抉擇如何?
楊格要奇襲析木城,那是在依克唐阿的麾下作戰;奉命去牛莊,那是在淮軍體系下,在李中堂麾下行事。二者的區別在當今的大清國是如此的分明!當然,這不是說李中堂、宋帥故意要讓大清國戰敗,即便要和談,也需爭取一個說得過去的條件吧?可能,李中堂更多的考慮是朝堂之上滿清權貴對漢臣的打壓,是皇帝甚至太后對淮系軍力的忌憚,是儲存實力對今後滿清中國政治格局的強大平衡力!
身為淮軍老將,馮義和的確很難抉擇。
“楊大人,我看......還是就地宿營,通報聶軍門請定行止,如何?”
楊格失望了,可是面對一位鬚髮斑白,滿面無奈之色的老將,他胸中的鬱悶之火又無可發洩。不過,他總算明白了一點——泱泱華夏為何敗於蕞爾小國?不是兵器太舊,不是戰術太老,不是沒有人才,而是.......這個國家的政治體系確實腐爛了,從根子上腐爛了!臭不可聞,令人作嘔!
“馮大人,約期是25日拂曉,屆時黑、吉兩軍將發起對海城的佯攻。如果我軍不能按時到達或者不能執行前定作戰計劃,還需立即通報依帥得知,以免兩軍將士徒作無謂的犧牲。”
“正是,理當如此。”馮義和見楊格沒有出言反對,暗地裡鬆了一口大氣。在他看來,楊格這樣的屬下是在彪悍之極,能在賽馬集之戰後不理依帥的招攬,能在細河、草河堡主持兩軍連戰連捷,能以營官的職分提出有利於整個對日作戰的戰略......這樣的人,又極受武毅軍四千官兵的愛戴,在大家夥兒的心底,跟著楊格打仗就是去贏得勝利,就是保家衛國,就是白花花的賞銀。故而,真要是楊格反對去牛莊甚至反對耽誤時間的臨時宿營,老將還真沒啥底氣能越過他指揮四千官兵們。
臨時的休息命令變成宿營過夜的命令,官兵們隨即上山砍伐樹木製作拒馬,或者依著山勢、河谷地形挖掘壕溝,建立營帳。不多時,裊裊炊煙在山谷中升起,立即又被凌厲的寒風吹散。
楊格立足於高處,目送前往耿莊子通報依克唐阿的快騎離去,心中只能默默祈禱,但願依帥與宋帥之間的高層協調結果能夠有利於奇襲析木城計劃的事實。實際上,隊伍在此地多留一會兒,就增加了被日軍間諜發現的機率,也就增加了暴露作戰企圖的機率!
而且,一旦依克唐阿和宋慶協調無果,這事兒指不定還會鬧到天津金剛橋甚至北京的紫禁城裡。屆時,奇襲析木城需要的保密,需要的隱蔽行軍,需要的掩耳不及迅雷之勢,需要的時間和戰機.......還有嗎?
還有他孃的個屁!
南路作戰之難,楊格本有心理準備,可如今表現出來的難點不在戰術,不在士氣,而在一些跟戰爭勝敗無關的一些問題上。如果這樣導致整場戰爭如歷史一般的慘敗,那讓楊某人情何以堪吶!?
不行,不能任由一些人主宰戰局,指揮武毅軍的行動!武毅軍應該**於整個淮軍指揮體系,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最終以改變整個戰爭的結局。可是,如何**於淮軍呢?
徹底投靠能夠採納正確軍事主張的依克唐阿?自己願意,部下的四千官兵會如何作想?但願,聶軍門那邊能......嗨!別指望了,聶軍門終究是淮軍老將,他在忠誠於國家的同時,還忠誠於淮軍這個團體,指望聶軍門在上面抗雷,自己在下面“為所欲為”,現實嗎?
武毅軍宿營於三岔口整整兩天後,12月24日午後,盛京將軍裕祿才派人飛馬傳來紫禁城的“欽命”——武毅軍暫歸總理遼東軍務大臣依克唐阿直屬,可按期發起預定之作戰行動。
24日午後,25日拂曉,三岔口到析木城接近220華里的山路、雪路、夜路,就算是四千官兵全都長了翅膀,恐怕也難以按時發起對析木城的奇襲作戰了!
“我草泥馬啊!”
一聲悲憤的怒吼,楊格從馬弁賴小順腰間拔出戰刀,狠狠地砍在旁邊一棵無辜的松樹樹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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