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報如雪片一般從遼陽、牛莊、奉天、新民屯飛向天津金剛橋的直隸總督衙門。
天津武備學堂總辦聯芳也接到一份電報,乃是前任教習馮國璋從奉天用民局線路從奉天發來,請老上司幫忙置辦武毅軍夏季軍衣。為此,聯芳捏著電報去找武備學堂督學蔭昌,蔭昌真要出門,卻是中堂大人要在督署召集幕僚會議。督學正要去知會總辦吶!
武備學堂在老城廂東外,白河東岸,與紫竹林英租界遙遙相對。
欲去督署可取道向北過機器局(東局子),然後在東營門過橋,逆蘆臺運河向西即可到達金剛橋,大約二十餘里路程。
馬車上,蔭昌和聯芳各自揣著心思閉目養神。道路並不平坦,洋式馬車跑起來總是顛簸得很,每每遇到車身震動厲害時,兩人都睜眼看看對方,露出苦笑來搖搖頭,又閉目養神。
身為李中堂的軍事幕僚,兩人都看過《楊格呈李中堂書》的電文抄稿,七大篇,洋洋三千餘字吶!是否他人執筆、行文如何姑且不提,單提那三千餘字中的幾個觀點,那可當得起“字字珠璣”的讚譽,就連中堂大人在言語間也流露出一絲欣賞之色。這份文書緊跟著宋祝帥的電文送到直隸督署,算是在一定程度上平息了中堂大人對某人的怒意,改善了武毅軍在督署的印象。
可是,楊格聲言日軍已經沒有能力在山東或者直隸登陸,中堂大人對此半信半疑,依然為北洋艦隊的命運操心勞神,甚至在太后老佛爺的影響下,積極推動和談。戶部侍郎張蔭恆、湖南巡撫邵友濂已於上月萬日從上海東渡日本,看起來,英國人傳遞的訊息確實嚇著了中堂大人啊!
督署眾幕僚中,只有蔭昌、陳翼和聯芳相信楊格所言,其他人包括在奉天的周廉訪(按察使的敬稱,周馥是直束按察使)都認為日軍仍然有登陸山東或者直隸的能力。
對於在威海衛休整的北洋艦隊來說,有軍港四周的炮臺為依仗,有定鎮二艦的巨炮為底氣,來自海上的威脅不足道哉。可慮是日本海軍掩護陸軍在威海兩側登陸,從背後攻擊炮臺,佔領炮臺之後與港外的海軍艦隊夾擊港內的北洋艦隊。那,才是滅頂之災!
故而,楊格所言在督署引發了爭論,爭論不下時,中堂大人只能未雨綢繆了。
所謂未雨綢繆重點有三。
其一,敦促“督辦東征軍務”的欽差大臣劉坤一增強山東防務。戰前,山東巡撫李秉衡手中有兵兩萬八千員,分守半島各要點尚且不足,難以成辜。宣戰後,山東兵員增至四萬五千人,依然無法調集足夠的機動兵力抵禦日軍可能的登陸。目前,湘軍源源北上卻只派了貴州鎮標兩個營去山東,顯然難敷需要。
其二,積極尋求列國翰旋,展開和談。為此,中堂甚至跟伊藤博文攀了老交情,才使得張蔭恆、邵友濂得以成行。然後,和談條件為何?目前誰也說不準!
其三,抽調直隸提督聶士成率部回防,整頓淮軍留駐直隸的陳鳳樓、吳宏洛部,重編武毅軍三十二營。那麼問題來了,聶士成這邊有三十二營武毅軍,遼東的馮義和、楊格手裡有名為八營實際是十六營的武毅軍,武毅軍的名號究竟給誰合適?對於這個問題,蔭昌和聯芳都知道,前番震怒的中堂大人還在拿捏楊格此人!
“鐺!”車輪又磕上一塊石子兒,猛地一顛簸,武備學堂的二位大佬都睜開眼對視,笑了笑。頗默契的,二人這一次沒有同時閉眼了,蔭昌撩起簾子看了看路程,聯芳從懷裡掏出馮國璋的來電遞到蔭昌手裡,說:“馮教習的電文。”
“馮華甫?他不是在武毅軍中嗎?,…蔭昌急急拿起電文瀏覽了一遍,噓了一口氣道:“嗨,這事兒,我還以為楊格那人又出了什麼么蛾子。”
聯芳略低頭,抬起眼皮看著蔭昌,悠悠的說:“這還不是么蛾子啊?”“新制軍衣嘛!”蔭昌不在然,看著窗外的蘆臺運河道:“德**服比咱們大清國的軍服好看百倍,有的東西過於抱殘守缺是不成的啦!”“嗯!”聯芳推開蔭昌遞還電文的手,說:“這事兒你既然贊成,你幫著辦,我靜觀其變。”“呵呵。
”蔭昌一邊把電文收起一邊笑道:“哪有啥變故?中堂大人和朝廷也得看遼東諸軍將帥的面子不是?這事兒既然已經透過總理遼東軍務大臣的軍議,就不是楊格一個人的么蛾子了,而是眾望所歸,眾望所歸!”說話間,南運河、白河、蘆臺運河交匯處的直隸督署到了。
陳翼等在門外,見二人下車,拉了二人進入督署大門,走到一邊無人處,低聲道:“四個事兒,都麻煩,馬上要議。第一,楊格強硬接管奉軍,打了人不算,還把二十幾個管帶、哨官攆出大營,在遼陽打了告狀的電報,如今都在遼陽等著督署回話。第二,日本人不承認張蔭恆、邵友濂的全權,要求咱們另派適當人選,伊藤博文直接說要和恩相大人談,可是,恩相大人能去嗎?去了,名聲就……就完了!第三,朝縫那邊傳來訊息,皇帝以聶軍門已經回軍,即日可入榆關說事兒,說直隸名下不能有兩支武毅軍,責令督辦軍務處大臣、步軍統領榮祿處置其事。意思有二,讓榮祿辦事就要跟恩相起衝突,分化老佛爺的力量為其一:給楊格獨領一軍的名義,收楊格之心,使之率遼東武毅軍分出淮軍體系,分化淮軍為其二。第四個事兒更麻煩,朝廷有些人跳著腳要遼東諸軍限期拿下海城!“蔭昌、聯芳聽了這一席話,頓時頭皮發麻,僵立當場。
李逵春急急忙忙從內進小跑出來,眼看就跑出大門了才停步,轉向三人連聲道:“三位,三位大人吶,你們咋在這裡呢?恩相等得著急了。”著急?碰上這許多麻煩事兒,誰不著急?!
三人立場基本相同,蔭昌是純軍事觀點贊同楊格所言所行:陳翼有侄子為其通風報信,兩人已經結成同盟:蔭昌和聯芳幾乎無話不談,聯芳與聶士成關係不錯,與依克唐阿也保持著緊密的聯絡。故而,三人要事先碰頭,商議一個進退方略來。
當著李逵春的面,得,也別商議了,進去見機行事好了。
堂上,大學士、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李鴻章面色沉重,獨坐案臺之後翻閱手中文書,見三人同時進門見禮,乃“嗯”了一聲,摘下眼鏡兒,丟開文書,說:“請各位來,先說一說2月2日伊藤博文的要求。這件事拖下去對大清國頗為不利,美國顧問科士達說,和平談判是考驗雙方誠意,若我方對日方要求遲遲不以答覆,在翰旋或有意翰旋的列國眼中,顯然是失信於人吶!諸位,此時該當如何辦理?不妨暢所欲言,一一見告於鴻章。”
“恩相大人,伊藤博文如此要求,足見恩相大人辦理洋務之傑出,在我大清國地位之崇高。以往,倭國乃是小國,今日與大清廖戰不下,地位悄然抬升,為列國矚目。倭國之首相伊藤者,大人故交也,以否認張、邵二位大人之全權,指明恩相與恩相和談,此舉乃是襯托出恩相地位之卓然,卑職以為……”
“此言差矣!”陳翼憤然起身,覺得李鴻章的目光投向自己了,趕緊入座,抱拳作揖道:“恩相,此乃日人窺破大清之虛實,行出的離間之計,並非念在故交的幫忙之舉。實際上,伊藤此舉包藏禍心,於恩相和淮系而言,純屬倒忙!恩相,國人眼中之倭國乃蕞爾小國也,恩相乃大國宰相,與小國首相和談,本就失了體統,如若談判條件於大清大為不利,則國人勢必大譁!前番中法交惡而恩相主持和談之時,不就釀成政潮了嗎?法蘭西乃是西洋大國尚且如此,何況倭國呢?恩相,卑職以為談判之事當保持前議,積極與列強溝通,使倭人接受其他全權人選。”李鴻章苦笑著微微搖頭。
他豈看不出倭鬼子的禍心暗藏?看出來了,可人家使出的手法高明啊,兩國和談,佔據優勢的一方派出首相,那麼劣勢一方最少也要派出地位相當者為全權代表,此謂對等外交也。伊藤博文致命要李某人去,所依據的就在於此,列國都不好出聲,反而敦促李鼻人答應成行。
日本人看出來了,甲午之戰乃是淮系以一隅之地與日本全國之力對戰!故而在戰場之外設法繼續削弱淮系的力量,有助於日本人今後在東亞的擴張政策實施。
日本人還看出來了,大清國目前有幾股政治勢力都欲置李某人和淮繫於死地,只是北洋艦隊雖然在避戰修整卻依然存在,存在就是威脅,而楊格在岫巖一帶屢屢得手,遼東戰局不再糜爛不堪,似乎還有一戰之力,故而,各方勢力都找不到對淮系發難的機會。那,伊藤博文就幫各方勢力找個機會吧!那就是李鴻章以全權代表的身份參加清日和談,一旦條件難以為大清國接受,李鴻章就有喪權辱國之嫌疑,就會成為眾矢之的,即便是太后老佛爺和麾下眾軍也難以保住李某人地位。
李某人一去,淮系諸軍群龍無首,前途堪憂!
日本人更看出來了,北洋艦隊和淮軍各部乃是李某人的命根子,是大清國唯一可用之武力。以登陸山東婁者直隸為威脅,這招棋狠辣無比,偏生對於喪失制海權的大清國來說又不能不應,對諸般謠言不能不信,也不得不防!
日本人窺破大清國的虛實,即便李某成行赴日談判,會有好結果嗎?
從2月2日到2月22日,這事兒拖了二十天了,宮中的老佛爺再三催問,看來,即便李鴻章不拿出章程來,老佛爺也要責令李鴻章出任全權代表了。
難吶,難吶!陳翼雖然能夠看出中堂大人的難處,卻提不出可行的法子來應對,空口白話,何用?
想到自己的難處,看看神情激動的陳翼,再看看垂首無言的他人,李鴻章暗自長長嘆息而無法排遣心中憂慮和萬般委屈,差一點就把持不住情緒,要在眾人面前落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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