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際關係的親疏遠近,很多時候是以利益為首要標準。
面對日本人的陰謀和政敵的夾擊之勢,李鴻章深知以維護滿族統治地位為目的、以平衡掣肘為手段的西太后老佛爺遲早會把自己丟出去,滿足日本人的要求,以求一時的和平,以及對皇帝的繼續控制。此時此刻,即便李某人昔日再有功勞,手中再有權勢,再忠順於太后都無濟於事。
政治人物,在一場涉及兩個國家的命運,多方勢力的角逐中失敗了,其下場似乎也不應該用人情、人際關係這些泛泛之詞來概括之。
實則,慈禧恐怕早就看到這一步,早早地把榮祿弄回京城,先步軍統領、再督辦軍務大臣,興許很快就能戴上一頂大學士的帽子。
這頂帽子是誰騰出來的呢?去和日本人談判的李某人吧?
壯士斷腕吶!這句話不是說慈禧對李鴻章的感覺,而是李鴻章自己對自己的感覺,是眼看著局面無法挽回時,從與會眾人身上看到曾經顯赫一時、不可一世的北洋體系,如今將隨著自己的出國談和而忍痛割肉、斷臂甚至轟然倒塌。
如此心境,與會眾人之中能體會者並不多見,唯有幾人爾。
無心把會議繼續下去的李鴻章揮退了匆匆召集而來的眾人,卻留下了蔭昌、聯芳、陳翼和李經方四人。退出大堂的某人不解,旁人曰:中堂大人在搬動一顆興許能挽回頹勢的棋子,遼東楊格。
噢正是,正是,無關人等速速退避。沒見著李逵春叉腰站在門口,不復方才迎迓眾人時的熱情笑臉了嗎?
“午樓楊格此人如何?你是留德學軍事的,不妨說一說此人,算一算再攻海城結果如何?”
蔭昌面色一肅,畢恭畢敬的欠身作禮,卻並未立即回答。他已經領會到中堂大人此問的背後原因。如果淮系積極支援楊格能在海城打一場勝仗,那麼中堂赴日談判就會輕鬆許多,結果就不會太壞。如果敗了後果真的是不堪設想吶!怎麼回答?此時自己的回答無論是勝還是敗都要替中堂大人的後續行動著想。莫要言勝卻敗,或者言敗卻勝,誤了自己的前程事小,誤導了中婁大人的決策事大!
這種事兒不是掐指一算就能洞悉的,還得透過在德國所學軍事原理一一為中堂大人分析,最後得出什麼結果,那是中堂大人的事兒。自己一介幕僚,該做的做該說的說,切不可自作聰明。
“恩相,請借地圖一用。“李經方得了眼色,立即出門,在門口喊了李逵春拿來圖紙。李逵春依然在門口站著由李經方捧著圖紙在案臺上鋪展開來。
“蔭昌前番說過,楊格出擊岫巖之舉乃是打破海城戰線僵局,牽引日軍分兵向東,無法形成合力在海城發動會戰。武毅軍神勇,先後打了黃huā甸、大房身和最近的青苔峪堡戰役,皆告大捷有效打擊和牽制日軍第一軍第五師團全部,第三師團一部,第二軍西寬旅團全部第六師團大部。以一軍之力孤軍出擊,造成如此局面楊格之用兵,可謂當世第一人也!”
李鴻章微微點頭,畢竟是帶領淮軍經歷了數百場戰鬥打出今日之北洋局面,這些他豈能看不到?只是楊格的作為實在令他費解,令他不敢倚重之,故而還需蔭昌等人的意見來輔助決策。
“然而,武毅軍東出分水嶺只是奇兵,是偏師:海城一線的勝負才是正著,想必楊格正是有鑑於此才回到甘泉堡整頓奉軍,手段強硬,目的無非是快刀斬亂麻,儘快整頓出可戰之軍來,以應正面戰場之收復海城所需,若要拖拖拉拉、兼顧人情世故,何談整軍救急啊?恩相,甘泉堡整軍一事,楊格有功無過,當大力褒揚之。”
李鴻章又是微微點頭,這話,宋慶也如此在電文裡說過。
“整軍需時,蔭昌揣測,以奉軍之糜爛,非一月不能建功。中堂大人應當再拖延一月時間,容楊格整軍完成後,再建奇功,則中日之和談,事權在恩相手中了。”
“山東。”李鴻章惜字如金。
蔭昌起身,也不問李鴻章的意思就在案臺上的電文堆裡翻找起來,不一會兒找出幾分電文,一一翻動著說道:“從去歲臘月二十到今日,遼東有關電文中羅列出交戰之日軍番號,計有第一軍全部兩個師團,第二軍第一師團全部(乃木、西寬旅團)、第六師團大部。故而,日軍若要謀求登陸山東或者直隸,只有第二師團全部可用,以一個師團不足兩萬人登陸山東、直隸,山東有兵四萬餘,有威海衛堅固之炮臺,日軍難以建功。直隸有蘆榆防軍大部回援,聶軍門整軍之後防禦穩固,日軍難以討到好處去。強行以一個師團發起登陸作戰,反倒失去在遼東決戰取勝之機。”陳翼察言觀色,看到李鴻章還是眉頭輕蹙,略一想,瞭然,道:“日本國原有六個鎮臺,如今來了五個師團,其國內只有一個師團駐防,斷然不敢輕易調來登陸作戰。”
聯芳感覺中堂的目光掃過,趕緊言道:“恩相,聯芳曾在駐俄國公使大臣處參贊,素知俄人對朝鮮懷有野心。前番壬申事變的本末,乃是日俄兩國明爭暗鬥,各自都想排擠對方取代大清在朝鮮之地位。
如今,日軍佔領朝鮮,俄國暗恨不已卻苦無機會,若恩相能引俄製日,只需俄軍在錫赫特山以東略作調遣,艦船向日本略作靠攏,日本斷不敢抽調其第四師團出洋作戰。”
壬申事變以及甲午事變的前因後果,李鴻章清清楚楚。此番從顧慮日軍再次增派第四師團投入作戰出發,又將俄國牽扯出來一想還果如聯芳所言,俄人大有可利用之處。
“那,就再拖一拖!經方,設法約見俄人,要快,趕在老佛爺下懿旨之前與俄人談出個結果最好。”
“大人,還是透過道勝洋行嗎?”
李鴻章微微點頭“嗯”了一聲看向蔭昌說:“聖上命榮祿辦理武毅軍事宜,各位有何看法?”蔭昌想了想,轉頭看向陳翼,陳翼拱手道:“恩相,卑職對此有三種推測,請恩相鈞裁。”“噢,三種?說一說。”“老佛爺既然對伊藤博文提議已經意動,就勢必要想到萬一和談不利群情洶湧時的對策,無非丟擲替罪羊罷了。
“陳翼說出此句話,見眾人神色間都有些暗淡和氣憤之色,想來他們都知道自己所指的替罪羊是誰。又道:“恩相替罪,北洋誰屬?或者說誰來接掌北洋?誰來制衡老湘軍?制衡之道老佛爺使了幾十年已經純熟無比,此番聖上下旨指定榮祿過問武毅軍號之事,未必沒有老佛爺的授意,恭王爺的推手。”“恭王!?”李鴻章露出深思之色。
大清國的政治變化無常,政治勢力之間的交集、關係乃此一時彼一時。去歲朝鮮戰事不利時,太后啟用恭親王奕聽目的是跟洋人打交道,力爭和談解決中日之問題。說起這位恭王爺,著實是個人物滿族親貴中不可多得的大才,也是漢族督撫們心中的一根刺。
恭王提倡辦理洋務在辦理洋務問題上積極支援曾國藩、左宗棠、
李鴻章,卻又從滿族統治利益出發,想方設法的削弱漢族督撫特別是湘軍、淮軍集團的權勢。同時,辦理洋務的恭王在滿族親貴集團中也不討好,被守舊派們譏笑著加了一個渾號~
鬼子六。
恭王終究是宗室,站在他的立場上,既要幫助慈禧發起政變搞掉肅順等顧命大臣,以垂簾聽政:又要在同治、光緒二帝成年親政後積極輔佐之,反對慈禧的垂簾聽政。真正的帝黨,最大的帝黨,慈禧最忌憚的人物就是恭王爺!實際上,帝黨翁同和、李鴻藻背後就站著恭王!
故而,中法戰爭後,慈禧聯手恭親王刻意壓制的淮系集團掀翻了軍機領班大臣恭王,令其沉寂了好多年……
如果武毅軍軍號問題又恭王爺的推手的話,就值得李鴻章好生掂量,細細思索了。在他心目中,翁同和、李鴻藻這些清流兼帝黨不足懼,劉坤一、張之洞也並非絕對的敵人,某時某刻也不成其為自己的對手。自己的對手無非兩人,慈禧和恭王。
兩人都借光緒皇帝提出武毅軍號的事情來,問題就大了!
待李鴻章深思過後,陳孱繼續道:“恩相大人,楊格為遼東戰局的關鍵,勢必為各家所爭。此人乃防勇出身,與恩相大人相隔過遠而無法親近:此人與依克唐阿、壽山兄弟頗有交集,勢必為恭王所注意:此人軍事之才具,無論戰時還是平時,都堪大用。試問如今遼東各軍統帥,何人敢領軍與楊格一戰?既然不能戰,就只能拉,老湘軍不就如此嗎?堪憂的是,前番電文來說,楊格撥給李光久繳獲之日造步槍七八百支。恩相,我們不拉楊格,不重用楊格,楊格就要被別人拉走了!
請辭、譁變的事兒,足以證明武毅軍沒有楊格就沒有主心骨,打不了勝仗。”嗯…慈禧借榮祿之手要整理武毅軍軍號問題,真實的心思估計就是籠絡楊格:光緒下旨有鬼子六的推手,他倆也在拉楊格,而且已經走到了前頭,方才引起老佛爺的注意和後手:湘軍的吳大澄藉著曾在黑龍江協助依克唐阿辦理對俄交涉之情,在楊格的問題究竟有何動作,目前看不太明白,可楊格送李光久步槍事乃確實。
各方都在拉,自己就不能把楊格推了出去!要用楊格在遼東打勝仗助力外交善後,那……該當以《楊格呈李中堂書》的事兒做一做文章,有來有往才能親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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