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明光鎧,跪立於地上。
有如後世倭國的漆甲具裝。
不比東瀛的塗漆鬼面,妖異的風格,唐甲更威武雄壯,也更彪悍大氣。
明光鎧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光芒,煌煌如日。
蕭禮雖為兵部尚書,但此次上殿,卻是在外袍下穿好了明光鎧。
顯然是早有準備。
又或者時常在防備。
究竟防備些什麼?
更讓蘇大為在意的是,這套明光鎧有些眼熟。
略一思忖,立時想起,昔年自己有滅國之功時,李治曾親自賜下明光鎧一件。
唐六典所載大唐十三甲中,明光鎧工藝複雜,每一件都由高明巧手匠人,費盡無數心力方才製成。
所以每一具明光鎧,都有獨特的設計,或者暗藏匠人的徽記。
蘇大為那一件,是獨一無二的。
然而,眼前蕭禮留下的鎧甲,卻與他的那件,十分相似。
若不是徽記不同,幾乎會被認為是同一件。
蕭禮,果然是蘇大為最大的迷弟。
蘇大為的神色一時古怪。
武媚娘不悅的聲音傳來:“阿彌,本宮在問你,蕭禮去了何處?”
蘇大為收回心神,平靜看向武后道:“到了這裡,我將他制住,然後四周的宮人和千牛衛突然有許多變作詭異,我去應付時,沒防著蕭禮用了金蟬脫殼之術,從地下遁走。”
蘇大為指了指那明光鎧下方。
“那裡被他挖出暗道,直通地下,這地下我細察過,有類似長安的地宮。”
洛陽是昔年隋末反王王世充的地盤。
當年為了狡兔三窟,自然也挖了暗道與地宮。
洛陽的地宮不如長安那般複雜,但仍極難追索。
武媚娘猶自不敢相信:“以你的本事,他怎麼可能逃走?”
“阿姊,這蕭禮不是常人。”
蘇大為一邊回答,一邊記起自己帶著小蘇在蜀中,遇到金鯉化龍那件事。
那一晚,在許生家裡,曾聽到磨刀之音,還有一個類似詭異的蜘蛛怪物出現。
當時沒太當回事。
現在看來,此物與蕭禮有莫大關係。
蕭禮不但能調動那些詭異為自己所用,他自己也是半妖那一類的存在。
方才趁自己應付周圍詭異,他化為詭異形狀,掘地遁走。
那雙手,化為蜘蛛般的爪刀,挖地時,如打磨刀刃般,發出鏘鏗響聲。
若再深想一層,這蕭禮糾結起的組織,究竟算是個什麼東西?
裡面居然如此多的半妖和詭異。
這絕非一日之功,看來是早就在蒐集一切能強大力量的方法。
那蕭禮的“不良”組織,這究竟算是人類,還是詭異組成?
蕭禮自身,都化為了怪物。
那他高舉著教員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想要改變大唐,這畫風有些過於清奇了。
“啟稟天后,宮內局勢已經控制住。”
黑影中,早有緹綺與百騎的異人回報訊息。
武媚娘微微頷首,面上露出一絲悲慼:“陛下歸天,究竟後事若何,我一介女流,此時方寸已亂,還需重臣來協理……”
太史令李諺等人,這才想起,方才安定思公主說聖人已經駕崩。
只是忙著應付詭異暴亂局面。
一時居然無人提起此事。
“聖人……嗚,聖人~”
四周的宮女太監們,一時掩面悲泣。
站在滿園詭異屍骸中的武媚娘,鳳眸圓睜,雙眉立起,厲聲道:“哭什麼,聖人不在,太子還在,本宮還在,大唐亂不了!”
一言震住全場,目光投向太史令李諺:“太史令,你派人護住宮中各要處,各公主與皇子,若出了事,唯你是問。”
“喏!”
“另派欽天監官,選定日子……還有禮部尚書,速傳來見本宮,商議陛下身後事,並及幾位宰相,速請入宮。”
“喏!”
早有內侍和武官上前,叉手應命。
“派人護送太子和安定下去休息,再傳太醫來看看,不可傷了太子身體。”
“喏!”
眾人心一凜。
聖人李治駕崩,太子便是下任天子。
這可萬萬大意不得。
不少人已經在心中琢磨著要在李弘面前好好表現一下,以圖日後。
“派人打掃清理宮中各處,半日之後,本宮再不想見到這些怪物,太史令,還有緹騎司、百騎司,此事責成你等處理。”
“喏!”
“傳令都察寺嚴守鏡,速令各偵騎巡視洛陽內外動靜,若有異動,速報宮中。”
“喏!”
一群群官吏,主事,在武媚孃的喝令下,上前叉手領命。
一個個返身依令行事。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有條不紊。
顯示出武媚娘異常冷靜。
最後,待諸事安排妥當。
武后的目光終於落在一直在一旁安靜等待的蘇大為身上。
“阿彌,你隨本宮過來,本宮有許多話要問你。”
“是。”
……
紫微宮中隱秘一角。
人造湖池中荷葉綠如棋,浮在清澈的水面上。
朵朵荷花,競放妖嬈。
武媚娘輕提裙裾,沿著湖邊徐徐散步。
湖上微風吹起她幾縷髮絲,她用修長白皙的尾指輕輕一挑,將微亂髮絲,重新攏入髮鬢中。
然後轉身,向著落後數個身位,始終一言不發的蘇大為道:“阿彌,你在想些什麼?”
蘇大為看向她。
只見武媚孃的面龐白皙明豔。
歲月竟像是沒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比過去,更加嬌豔欲滴。
無論從哪方面看,武媚娘都像是處在人生的巔峰上。
身體、精神、意志、權勢。
而更讓人心驚的是,這份巔峰已經持續數年之久。
彷彿時光在她身上,都凝固住了。
這是天賦,也是天命所歸。
儘管這裡是不同於蘇大為知道那個歷史,那個則天大帝,武周王朝的歷史。
但這個魔幻大唐裡,武媚娘仍是大氣運加身的存在。
蘇大為到如今的層次,已經可以隱隱觸控到一些。
哪怕是沒有自己參與推動。
以武媚孃的氣運之隆,手段之老辣,也必然會走向那個位置。
成為一代女皇。
“阿姊,時間過得真快啊。”
嗯?
武媚娘想過許多。
在問蘇大為的那一瞬,她想過蘇大為會辯解自己離開有不得已。
或者向她質問關於李治之死。
又或者暗示自己無心權柄,只想做閒雲野鶴。
甚至再過份點,向自己討要官職,希望掌握更大的權柄。
這一切,武媚娘都有過預判。
但就是沒想過,蘇大為會說這麼一句話。
微愣了一下,武媚臉上露出一絲複雜,然後嘴角上揚。
她的笑容極有特點。
先是嘴角微微向上,如月弧般揚起。
然後是鼻翼兩旁微皺。
接著是鳳眸彎起。
眉宇開啟。
露出溫和笑容。
這笑容極甜美,能一直沁入人的心裡。
猶如荷葉上的露珠,潤物無聲。
“是啊,阿彌,時間真快。”
武媚娘轉眼望向眼前的平湖,概然道:“一轉眼,已經二十餘載了,當年我是女尼,你是不良人,現如今,我為皇后,馬上又是太后。
而你,從不良人,到不良帥,到將軍,到兵部尚書,大唐縣公……
我的子女長大了。
你也成婚了。”
武媚娘重新看向蘇大為,眼中波光流轉,語氣誠摯道:“人的一生,比之時光,真是太過短暫。”
“媚娘阿姊,當年的夢想,都實現了吧?”
蘇大為突然道。
武媚娘被他突然一問,弄得又是一怔。
她直到如今,仍沒把握住蘇大為的邏輯所在。
或者說,蘇大為如今在想些什麼。
又是站在什麼樣的角度。
究竟是還把她當做親人,當做可信賴之人,凡事都為她考慮。
還是有別的心思?
無論是哪一種,武媚娘都並不擔心。
連蕭禮都能算到蘇大為的弱點,能找到挾制蘇大為的辦法。
她只會更強。
她是大唐天后,二聖之一。
如今大唐的太陽落下去,她便是唯一的聖人。
只要一個動念,一句話,會有千萬人為其赴死。
天后一句話,千萬裡外,無數西域邦酋為此覆滅。
無數國家將因此衰亡。
而她一個動念,也足以令無數人的命運,翻天覆地。
蘇大為的顧忌太多。
他始終是一個,戴著鐐銬在行走的人。
哪怕他是一品真仙。
只要一日不能擺脫親情、兄弟、師友恩情的羈絆。
在武媚娘面前,他就是無害的。
是武媚娘眼中無雙的良駒。
千里馬當然會性烈。
但可以以利誘之,以鋼鞭鐵錘脅之。
最終令其乖乖套上籠頭和馬轡,供自己騎乘。
這便是馭馬之術。
這個道理,武媚娘十四歲剛入宮時,就懂了。
“阿彌,柳娘子這兩年,本宮一直照料得很好,還有丹陽郡公一家,狄仁傑一家,蘇慶節一家、程家、李家、尉遲家,你的那些親友,軍中故舊。”
武媚娘聲音溫柔而低沉:“以後你與聶蘇,也會在大唐生活得很好,有阿姊在,沒人會為難你,你想怎麼過,就可以怎麼過。”
聽起來十分溫柔親切。
但內裡的意思,也十分誠實。
阿姊在,沒人會為難你的親友。
若阿姊不在,那這一切,都無從保證。
他們,會與你一起陪葬。
陽光下,武媚娘在笑。
只是這笑容,卻令蘇大為心中生寒。
無比陌生。
蘇大為不知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沉默片刻後,低聲道:“阿姊,你還記得當年你入宮前,對我說過的那番話嗎?”
“什麼?”
“你說,你領悟了佛法,要視宮中為修行場,磨鍊心性,還告訴我緣起性空的道理,這些年,我一直聽阿姊你的話,好好磨鍊自己的心性……”
說著,蘇大為抬頭,向著武媚娘笑道:“原來只有我才把這些話當真嗎?”
武媚娘當初為明空法師時,表現出來真的是有德的女法師,一言一行,無不合佛法,合慈悲。
就連蘇大為都肅然起敬。
不惜為救她身陷險地,劫長安獄。
那時固然是有私心,想抱住武媚孃的大腿。
但更深一層,何嘗不是被武媚孃的人格魅力所感動。
被武媚娘身上的慈悲善良所打動。
但是站在今時今日這個位置,蘇大為回頭去看自己當年。
忽然感覺挺傻叉的。
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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