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長廊,二人合抱粗的廊柱下,身著千牛備身衣甲的李敬業艱難的吞嚥了一下喉嚨裡的唾沫。
那喉嚨裡早已乾涸得沒有一絲水份,好像要冒煙一樣。
但他仍忍不住做出吞嚥動作。
頭頂上方,掛在廊簷上的四角八宮燈籠,還有串串硃紅色風鈴,隨著微風輕輕搖曳,發出悅耳的輕響。
據說這風鈴是太史局裡的異人親手所制,可驅邪祟。
但它為何就沒驅散殿中那個怪物呢?
李敬業手握住腰間儀刀刀柄。
手心汗津津的。
雙眼死死盯在殿中,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人身上。
蘇大為。
這傢伙,還以為他死在外面了。
沒想到居然又回到洛陽了。
當年之事,宮中語焉不詳,也不知蘇大為究竟是為何叛出大唐。
但他肯定是違背了聖人的旨意。
李敬業不喜歡蘇大為。
哪怕阿翁李勣曾幾次三番要他與蘇大為結交。
但李敬業始終不肯低頭。
一個不良人出身的傢伙,家裡連寒門都算不上。
也未經過科舉,這種人,憑何能讓我這個貴族去主動巴結?
憑他也配嗎?
去歲李勣終於沒熬過去,病逝於長安。
這之後,就更沒人能管得住李敬業了。
他有自己的是非判斷。
對從小錦衣玉食長大的李敬業來說,他是天生的貴族。
自矜身份,重視門弟。
最討厭的就是不確定的東西。
還有低賤的出身。
在他看來,蘇大為這兩樣都佔全了。
“一會若武后有令,大家就隨我衝進去拿人。”
李敬業回頭,向身邊一眾千牛衛低聲道。
“頭兒,進去抓哪個?”
“什麼抓哪個?”
李敬業剛想罵,話到嘴邊,一轉念:“上面讓抓哪個,就抓哪個。”
雖說蘇大為違了聖意,但聽說他與武后關係匪淺。
這事可不能衝動。
若站錯了隊,只怕要掉腦袋!
既是貴族,對政治要保持敏銳嗅覺,順勢而為。
切不可盲目。
李敬業暗自在心中警告自己。
……
大殿中,空氣沉凝得像是要滴出水來。
現在的局面,是麻桿打狼兩頭怕。
蘇大為沒有一擊將蕭禮拿下,同時將那些盯在蘇慶節、程家和尉遲等兄弟身邊的刺客清除的把握。
而蕭禮顧忌著蘇大為的威勢,也不敢輕動。
人的影,樹的名。
何況當年,蕭禮曾在遠處見蘇大為與諸多沙門和大能鬥法。
那種毀滅性的力量,深深鉻印在蕭禮心中。
可以說,蕭禮是世上最瞭解蘇大為之人。
對蘇大為的行事風格,智計、手段、異人之能,理解程度,大唐無出其右。
越瞭解得深,便越是畏懼。
天知道,當年他為了將蘇大為調離大唐,用了多少算計,多少心力。
付出多大的代價。
甚至不惜與那些密宗和尚結交。
好不容易才達成。
但是這一切,在面對蘇大為時,全都蕩然無存。
蕭禮不得不承認。
自己在心底,仍對蘇大為懷著恐懼。
蘇大為的形像,就如一座巨山一樣,壓在他的心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無數次午夜夢迴,從夢魘中驚醒時,回想起來,都是被夢中的蘇大為嚇醒。
都是夢到蘇大為回來了。
現在,夢境照進現實。
若問蕭禮感動嗎,他肯定是不敢動。
拚實力,完全沒勝算。
哪怕將宮中的人物全數犧牲掉,也沒有擋住蘇大為的信心。
能賭的,就是蘇大為對兄弟親人的情份。
有情,便會投鼠忌器。
這也是蕭禮唯一的依仗。
空氣裡,充滿著劍拔弩張的氣機。
雙方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寸步不讓,有看不見的火花在激濺。
這是意志的比拚。
拚的是誰先堅持不住,先露出心靈破綻。
誰心慫,便是在這場心理比拚上,先輸一招。
一子錯,滿盤輸。
將導致極為被動的局面。
蘇大為,自然是不想輸。
欲將這躲在背後算計自己的蕭禮,一掌拍死。
而蕭禮若輸,失去的將是自己的命。
誰都輸不起。
“大膽蕭禮!”
就在雙方對峙,誰也沒開口的當口,武媚娘突然雙眉倒豎,向蕭禮投去怒極的目光。
身為大唐皇后,母儀天下二十載。
武后的目光何等凌厲。
特別是近幾年李治無心理政。
朝政幾乎全由武媚娘掌控。
她的雙眼看向蕭禮時,那眼裡透出的光,比陌刀更厲害。
像是要將蕭禮一刀斬斷。
劈出他的心臟脾肺腎來。
這個變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殿中上官婉兒、太子李弘,蘇大為,甚至蕭禮,還有殿旁的內侍、宮女們,下意識便將視線集中在武后身上。
“虧本宮對你如此信任,這些年破格任用你,沒想你居然狼子野心,算計我大唐將士,如此狼心狗肺之人,與那禽獸何異。”
武媚娘狠狠一甩大袖,雙眸透出凜然之光:“若非蘇大為,本宮險些被你瞞過,來人,給我把蕭禮拿下。”
上官婉兒:“???”
太子李弘:“???”
滿殿的宮女太監:“???”
最尷尬的要數藏在殿外等著武后召喚的李敬業,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汗,將頭上一排問號順勢抹掉。
這特麼的,武后果然反水了。
“頭兒,咱們是拿蕭禮嗎?那可是兵部尚書。”
“武后發話了,天王老子也得拿下。”
李敬業咳嗽一聲,舉起儀刀,回身將向後的千牛衛道:“隨我上殿,奉武后令,捉拿蕭禮!”
“喏!”
數十千牛衛,齊聲應喏。
一時步甲齊動,金屬甲葉撞擊著鏘鏗作響。
大殿中,蕭禮的神色冷靜異常。
他看向武媚孃的目光,沒有憤怒,沒有震驚,甚至也沒任何意外表情。
只是平靜。
穩如老狗。
那神色像是在說:早知道你會棄車保帥。
蘇大為目光在眾人面上一掃。
將所有人的反應都看在眼裡。
太子震驚,很正常,太子並不知道武后與蕭禮的密議與合作。
上官婉兒眼裡的擔心,顯然她是蕭禮那邊的人。
至於武媚娘。
她有些心急了。
不得不用這種方式,來與蕭禮撇清關係。
媚娘阿姊,她也怕我嗎?
原來,我現在這麼重要。
蘇大為心裡微微一笑,當真是說不出的荒謬。
當年自己穿越至大唐,費盡心機想要抱上的粗大腿,如今因為自己的緣故,要與蕭禮撇開關係。
什麼時候,自己的影響力變得這麼大了。
只是不知,武媚娘與蕭禮糾纏有多深。
也罷,先解決蕭禮,別的事容後再議。
大殿門前,一身金甲,武威不凡的李敬業手捧儀刀入殿。
“天后,請恕末將無禮,奉令上殿拿人。”
“赦你無罪。”
“喏。”
得武媚娘許可,李敬業渾身一鬆,接著胸膛挺得更高。
兩肩的獸吞在陽光照耀下,凜凜生光。
他昂首闊步,頭盔的獸盔金光閃閃。
手中的儀刀華麗而威嚴。
帶著一隊千牛衛向蕭禮大步圍上去。
“蕭禮,武后有令,還不束手就擒。”
千牛衛都是公卿貴胄家的子弟,自小勤練武藝,入宮宿衛。
雖說有些華而不實,比不得真正戰場上的府兵精銳。
但個個膀大腰圓,賣相極佳。
這麼一圍上來,氣勢當真不凡。
但是不等李敬業出手拿人,就聽蕭禮一聲斷喝:“滾開!”
若蘇大為向我動手,我自然無話可說。
只有乖乖束手就縛。
你李敬業算個什麼東西?
憑你也配拿我?
噔噔噔!
李敬業瞬間連退幾步。
竟是被蕭禮一聲喝給嚇退了。
剛才那一瞬,這蕭禮身上殺意勃發,兩眼隱隱透出血芒。
簡直如厲鬼一樣可怕。
李敬業從未親自上過戰場,更沒親手殺過人。
被蕭禮一喝,心裡先怯了數分。
蘇大為在一旁,饒有興致的看著這一切,心裡猜測,這位李勣家的孫兒,日後鼎鼎大名的“徐敬業”究竟是有膽量向蕭禮出手,還是被嚇得不敢動手?
武媚娘這次是真要抓蕭禮,還是想要藉機放了蕭禮?
以自己對武后的瞭解。
她應該是個理性的女人。
儘管,媚娘阿姊一直用溫柔來包裹自己,用柔情來掩藏自己。
可獅子就是獅子。
那個敢於在太宗皇帝面前,說要捶死照夜獅子馬的女人,可從來不是什麼弱女子啊。
她只不過,便得更隱忍了,也變得更狡詐了。
認定目標,便會堅定不疑的去做。
至於手段不重要。
目地才最重要。
她越來越像,那位則天女皇了。
就在殿中場面略顯混亂時。
“母后!母后!!”
一聲淒厲的喊叫,從殿外長廊傳出。
伴隨少女喊聲的,是急促的腳步聲,還有沉重的摔倒聲。
可以腦補到,外面有一位公主正在拚命奔跑。
摔倒了也顧不上喊疼,而是迅速爬起來,繼續風一樣的狂奔進來,一直衝向殿中的武媚娘。
那少女髮髻散亂,玉簪和金釵步搖幾欲甩飛。
眉心一點硃紅。
鳳眸淚水滑落,在白皙的臉上衝出兩道痕跡。
她提著裙裾飛奔向武媚娘,口裡發出淒涼叫聲:“母后,父皇……父皇他……”
早有老太監王承恩跟在後面,跌跌撞撞的仆倒在大殿門檻上。
還顧不上掙扎爬起來,便發出哭天搶地的喊聲:“天后!天后……聖人他……歸天了!”
嗡
武媚娘腦子裡彷彿斷片般的一黑。
險些跌倒在地。
幸虧一隻大手從旁伸過來,將她扶住。
整個思政殿靜默瞬間。
接著,是如山崩海嘯般的哭喊聲。
“陛下”
“聖人啊”
“聖人,駕崩了!!”
手提儀刀的李敬業整個人都懵逼了。
看著搖搖欲墜的武后。
看到臉色煞白劇烈咳嗽的太子李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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