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男人,又變回那個九五至尊,那位天可汗,大唐聖人。
他眼中透著精芒,透著深沉,還有一種痛惜之色。
一種怒其不爭之意。
“阿彌,你可知道,辜負朕多少期望,朕本來想你做宰相,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麼?你殺那麼多沙門,朕都不怪你,不追究。
連你抗旨不歸,朕都忍了。
但你為何……”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顯然情緒激動至極。
“明明說了半年回來,這都兩年了,為何現在才回來!為何現在才回來!”
李治用力頓了頓腳:“你知道,朕等你等得多辛苦,你知道朕這兩年,是怎麼過的嗎?”
做為大唐聖人,如此深情的表現,已經是極罕見了。
無不說明李治對蘇大為的看重。
對蘇大為的用心。
若是換一個人,只怕已經要跪下磕頭,誠心悔過了。
但是蘇大為沒有。
他只是默默點頭,平靜道:“臣知道。”
李治微微一愣,腦中急轉。
蘇大為既在此出現,有兩個可能,一是蘇大為根本就是與那幕後之人聯手。
所謂當年的離開,只是一個陰謀。
為的是將自己架空。
但是李治更傾向另一種可能。
蘇大為不知政變之事。
他能出現在這裡,是因為大能的神通。
畢竟,他考驗蘇大為已經十八年了。
一個人能裝一時,絕不能裝一世。
他並不相信,蘇大為真的會背叛大唐。
這種人,有自己的底線和堅持。
雖然看似冷酷,看似任意妄為。
實則掙不脫對親情的羈絆。
他此次能回來,便是明證。
還好朕當年保持一分冷靜,沒對他的母親柳娘子動手。
李治暗呼僥倖。
試探著道:“這次回來待多久?就不走了吧?柳娘子那裡,朕一直派人好生照料,還請孫仙翁為其調理,你可放心。”
“阿孃那裡,我已經看過了,感念陛下照顧她,特來致謝。”
“那你……”
李治猶豫了一下,終於不忍了,眼睛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道:“你是怎麼進來的?可知朕如今處境?”
說起這句話時,李治不由想起兩年前的事。
那時候,上官婉兒帶著蕭禮披甲上殿。
當時自己還將蕭禮錯認是蘇大為。
誰知,竟是蕭禮擁兵叛亂。
但那蕭禮不過蕭嗣業二子,有何能耐鎮住左右領左右府,還有朕的百騎緹騎。
幕後定然有更強大的手,在推動一切。
如今,如今真的蘇大為回來了。
朕卻要指望他相救。
世事如棋,殊難預料。
在李治殷勤期待的目光下,蘇大為緩緩道:“陛下身上的事,蘇某雖不清楚來龍去脈,但也能猜出一二。”
昔年李治為了保養身體,找一替身糊弄朝臣,自己則尋偏殿潛修,便已經玩過一次。
只不過,這一次是玩真的。
替身沒有,李治是真的被人幽禁於此,出不去了。
甚至有了上次的事,群臣大概真以為,聖人又找地方修煉想求長生去了。
如此激烈的政變,權力更迭,居然沒有在朝堂上掀起巨波,這也是李治自己種下的因果。
李治急切道:“既已知道,那你救朕出去,待朕重掌大權,定不吝重賞!”
“陛下。”
蘇大為看向李治,雙眼冷靜得可怕。
那目光如同冰刀一般,深入李治骨髓,彷彿看透他的心肝脾肺腎。
直看得李治心頭一凜。
此時的蘇大為,實過冷靜,簡直剝離了一切人類的情感。
李治從方才的亢奮中醒悟過來。
雙眼深深的看向蘇大為。
“莫非,蘇大為真與囚禁朕的人一夥?”
“沒有。”
蘇大為搖頭:“我現在不能確定是誰囚禁陛下,不過,這不重要。”
“為何?”
李治臉上露出錯愕之色。
“陛下,你的身體、精神、意志,已經過了最好的時候。”
蘇大為平靜看著他,就像是在陳述一件事實。
“你已經老了。”
“你……胡說!朕還沒老,朕還活著!”
“這些年,朝政皆由武后、太子在打理,陛下醉心長生之事,沉迷佛道密宗,煉丹服藥,修煉秘法,早就無心政事。”
“你……”
“從陛下開始用替身上朝,自己在偏殿修煉服氣之法,便已以是明顯的訊號,陛下你已經倦了,累了。”
李治一時啞然。
他當然可以繼續反駁。
但是,有意義嗎?
聰明人面前,說那些藉口有什麼用。
他確實是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也確實是開始尋求解脫之法。
無心理政。
而每一位帝王晚年,必沉迷於佛道之術,煉丹、尋長生之法。
這是不爭的事實。
李治已經老了。
“陛下,你執掌大唐二十載。大唐在你的帶領下,東西萬里,設立安西、安北、單于、北庭、安東、安南六大都護府。
設立若干邊州都督府,扼控天下。
西達鹹海,北至西伯利亞冰原,東至庫頁島,南至華夏最南島嶼。
憶昔麟德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栗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
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蘇大為聲音抑揚頓錯,極富韻律和感情。
李治看著他,聽著他吟出長詩,彷彿又看到昔年蘇大為站在含元殿上,朗朗吟出那首定風波,“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能念出這樣詩句之人,必然有一個乾淨的靈魂。
對大唐,也飽含深情。
絕不可能叛唐。
但李治已經無心聽這些了。
他心中像是有一團烈火在燒灼。
“阿彌,只要你救朕出去,還朕自由,你要何條件,朕都答應你,宰相夠不夠?國公呢?再不行,朕可命你為輔國大臣,可追責太子,如何?”
李治雙手下意識揮舞著,彷彿他昔年初登大寶時,站在龍椅前揮斥方遒。
“陛下。”
蘇大為沉沉道:“時代不同了,陛下該將大唐託付給太子。”
他的眸光深沉,言語裡,有許多未盡之意。
不管李治是否明白,這就是他的真實想法。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站在大唐第三代帝王的角度,李治無疑做得很出色。
大唐之盛,前所未有。
華夏版圖之大,遠邁秦漢。
但李治也只能走到這裡了。
泰山封禪之後,無論是他個人,還是大唐,都顯出頹勢。
這既是天道,也是李治帝王運勢,到頭了。
如今太子李弘年富力強,正是大展鴻圖有為之時。
蘇大為也很期待,看著新帝登基,會給大唐帶來怎樣一種氣象。
無論哪種,一定會有些新意。
一些銳意進取。
比之垂垂老朽的李治,那會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所以,請恕臣不能接陛下出去。”
蘇大為向著李治深深一禮。
李治目膽眥裂,戳指指向蘇大為,厲聲道:“蘇大為,你……好大的膽子!你敢負朕!”
“昔年太宗即位,便請高祖退避,頤養天年,如今太子登基在即,陛下也在此靜養,一引一啄,莫非天定乎?”
蘇大為向著李治深深一拜,揮袖而出。
他身上帶著若有若無的一團霧氣。
昂首闊步從殿門走出。
守殿的老太監,竟看不見他。
轉瞬便消失在黑暗中。
空曠的大殿上,只留下李治,孤獨佇立,目瞪口呆。
良久,他踉蹌倒地,發出野獸般淒厲號叫。
這一生,他都在隱忍,都在掙扎求活。
幼年時,他弱小,只能看著頭頂那一個個厲害的哥哥們鬥來鬥去。
濮王李泰。
太子承乾。
吳王李恪。
哪一個不比他強千百倍?
哪一個沒有一大幫擁簇,哪一個不比他更得父皇歡心?
那時的他,對皇帝的寶座,連想都不敢想。
只有乖巧順從,艱難乞活。
從大唐太宗皇帝兒子,這世上危險度最高的職業中,殺出一條血路。
頭上那麼多雄才大略的哥哥們,都死了。
終於,輪到他了,熬出頭了。
而且父皇病重。
不行,不能太興奮,不能功虧一簣。
他還得繼續裝老實孩子,盡心伺候好太宗起居,展現自己的孝心。
直到……
直到遇見那個命中的女人。
太宗的武才人。
究竟是誰勾引的誰,已經不記得了。
也不重要了。
他做了生平第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甚至冒著掉腦袋的風險,。
現在想來,衰老的軀體,都有一種住的激動亢奮。
那是一種衝破禁忌的快感。
那個時候,只想著我為九五至尊,我為皇帝。
當要擁有一切。
父皇的一切,朕都要繼承。
還要做出比父皇更偉大的偉業。
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證明自己,才是太宗最出色的兒子。
他的內心,終身都在與太宗的影子搏鬥。
都在與內心黑暗中的孤獨、恐懼搏鬥。
不行,不能停下。
一停下,就感覺要被黑暗吞噬了。
要被恐懼給吞噬了。
一定要不停的奮鬥啊。
要建功立業,證明朕的偉大。
證明朕的存在!
一個個強大的敵人,都倒在面前。
滅高句麗,平西域,設都護府,滅吐蕃。
商貿繁華。
萬國來朝。
太宗沒做到的事,在他手上一一做成了。
好像,失去了前進的動力……
就到這裡吧。
李治激烈的心跳,陡然停住。
這一瞬間,他腦中飛快的閃過從小到大,這一生的畫面。
最後定格在那穿著石榴紅裙的少女模樣。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友離為憶君。
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少女笑著,奔跑著,回頭頻頻向李治招手。
紅裙飛舞翩翩。
“來啊,快來追我啊~九郎~~”
真好啊,真想回到,那個時候。
媚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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