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飄雪之夜
風很大,天很冷,竹韻在看雪。
眼前的雪並不大,心裡的雪卻是紛紛揚揚,一如那年冬天,她拖著楊浩去蘆河上數星星的時候。
每當想起楊浩,她的臉就是一陣燥熱,隨著離興州越來越近,她的俏臉便一天到晚都處於充血狀態,看起來非常的榮光煥發。
她是主動請命要求協助阿古麗的,有了這個理由,她才得以離開楊浩身邊,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她終究還是要回去。今天,她就已經接到了興州那邊傳來的訊息,一些準備明天就將由她親手執行引蛇計劃的最後一步:斬首。
此間事了,那時……那時終將面對著他,那時該是如何尷尬的場面?
竹韻仰起臉,看著靜寂一片的夜空,那兩隻眸子就像兩顆明亮的星星,頰上則是一片酡紅,兩瓣桃花……
羞麼?當然羞,她從沒想過自己居然有那麼大的膽子,居然趴在他的懷裡,大膽地要求給他生孩子,生一個屬於他們倆人的孩子,那醉中的一切,她還記得清清楚楚,他……他當時好象也喝醉了,他應該不記得了吧?
竹韻越想越羞,嚶嚀一聲,竟爾捂住了臉頰,羞不可抑地頓了頓足,那種女兒羞態,可是無人見過的動人風情,有幸目睹的,只有那飄零的雪花。
“我不管!我的身子……,叫你看過了!我的人,陪你睡過了!再說,和……和我生孩子,你也是答應過的!你不娶我,誰娶我?”
竹韻忽然惱羞成怒地放下手,雙手握拳,咬牙切齒,拼命地給自己鼓著勇氣,鬥氣值頃刻間爆滿,膨脹到了一個空前的高度。如果這個時候如果楊浩就站在她面前,相信古大姑娘能很蠻橫地把他四蹄攢起,扛進洞房,一通烈火把生米煮成糊飯!
就在這時……
“特勤大人。”
一個士兵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以竹韻自幼作為一個殺手培養出來的超人耳力和警覺性,居然完全沒有發覺。
“啊!什麼事?”
竹韻嚇得像兔子般一跳,剛剛鼓舞起來的勇氣瞬那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竹韻的動作把那士兵也嚇了一跳,他連忙退後一步,畢恭畢敬地道:“特勤大人,蘇爾曼葉護大人到了,有軍機要事與您商量。”
“哦?蘇爾曼……,他現在在哪裡?”
“正在您的大帳相候。”
“好,我們過去!”竹韻緊了緊披風,舉步走去。
蘇爾曼坐在竹韻的中軍大帳裡面,正在推敲著準備好的說詞,就聽外邊有人報道:“特勤大人到……”
蘇爾曼連忙站起相迎,就見一個美人兒步履輕盈,飄然而入,神態無比從容。
“特勤大人,老夫深夜造訪,沒有打擾了大人吧?”蘇爾曼笑呵呵地迎了上去,心中卻想:“哼,一個小丫頭片子,只因為和阿古麗沾親帶故,就能與老夫平起平坐?待你族的實力也受到削弱,到那時,不只是你,就算是阿古麗,也要看著老夫的眼色行事了。”
看到眼前這位容色甜美的紇娜穆雅,想到她和小滿英一樣吃個啞巴虧後欲哭無淚的模樣,就好像看到了一個冤大頭,蘇爾曼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盛了。
竹韻看到一臉大鬍子的蘇爾曼,想到興州那邊今天傳來的收網訊息,本就甜美的笑容更是像蘸了蜜一樣的甜起來。作為一個殺手,當她想要做掉誰的時候,臉上這種人畜無害的笑容,總是很動人的……
僕幹水上游,此時已下了幾天的鵝毛大雪,這裡是女真完顏部的一處重要領地。而此刻,這裡卻已成了安車骨部落剛剛佔領的地方。
僕幹水的完顏部落被遼宋兩國稱為生女真,是尚未開化的矇昧一族。他們沒有文字,沒有官府,沒有法律,甚至不知道年月,人們不知道自己的準確年齡,你若問生女真人多少歲,他們會這樣回答:“我看見草綠了幾次。”
完顏阿骨打還沒有出生,他的祖先原本住在原渤海國境內東南角落的咸鏡山,因窮困窘迫,迫於生計,剛剛遷回本族故地僕幹水,還沒有掌握部落的權力,利用他們所學習掌握的文化和文明來改造自己的部落,就已喪命在安車骨部落的手裡。
僕幹水(牡丹江)流域有上百個大大小小的女真部落,部落間經驗互相攻殺,手段殘酷。做為其中較大的部落,完顏部佔有著更多的領地和資源,仇家自然也多。安車骨部落較之完顏部落,此時更加開化一些,自從他們掌握了海運商路的獨家代理權之後,在諸部之中也就擁有了更大的威望和權力,這就觸犯了完顏部的利益。
他們之間有了矛盾和衝突,唯一的解決手段就是武力,於是完顏部向宿仇安車骨部發動了挑戰,如今的安車骨部已非同往常,掌握著海外貿易的獨家代理權,就等於掐住了各個部落的經濟命脈,本來許多中立的部落都站到了安車骨部一邊,而這是完顏部現任族人始料未及的。
於是,往昔裡一直勢均力敵的雙方,這一次從一開始勝利的天平就開始向安車骨部傾斜,十天前在僕幹水完顏部落駐地發生的一戰,是兩個部落間的最後一戰。這一戰,安車骨部少族長珠裡真不穿鎧甲,半裸上身,手執剛買來的日本長劍,揚旗鳴鼓,奮勇當先。
這一戰,安車骨部連斬完顏部落九位長老,完顏部的敗落已是不可避免,完顏部一倒,其部族百姓再被安車骨部吞併,僕幹水流域安車骨部落一家獨大的局面已是必然。
今天,是珠裡真的父親安車骨浦裡特迎娶完顏部族長妻子的大喜日子,遠近各個部落都派了人來慶賀,術虎、徒單、烏林合等幾個原本不弱於安車骨部落的勢力也派了人來,就連與安車骨部落有仇隙的紇石烈部落都派了人來。
他們或乘車,或騎馬,或趕著雪爬犁,絡繹於途,攜帶著禮物,紛紛趕向僕幹水。
有這樣一行神秘的行人,也在趕往僕幹水的途中,他們乘著雪爬犁,每輛雪爬犁由十幾只狗拉著,一行四輛雪爬犁,看起來像是一個比較強大的部落。
中間一輛雪爬犁上,坐著兩個比起身邊皮帽皮袍魁梧如山的大漢要顯得嬌小的多的人,身上穿著臃腫,頭面也都遮得嚴嚴實實,眉際掛著白霜,完全看不出他們的容貌,傍晚時候,這幾輛爬犁一到僕幹水完顏部落,就被新郎官安車骨浦裡特親自迎進了原完顏部族長居住的房子,這樣的待遇,可是其他諸部使者無法享受到的。
部落中寬敞的空地上燃起了一堆堆熊熊的烈火,一根根粗大的松木,堆成了一座火山,烈焰飛騰,噼啪作響,火星像無數的螢火蟲般在夜空中飛舞,與那零星的雪花相映成趣。
一直待在族長房間裡的兩位神秘貴客由珠裡真親自陪同,走到了空地上。圍繞著火堆,已排好了一張張簡陋原始的松木桌子,地上鋪著可以阻斷寒氣的狼皮褥子,安車骨部中的頭腦人物以及各個部落的來使都坐在那兒,都歡宴痛飲,無人注意到這兩位客人的到來。
兩位客人中的一個向珠裡真耳語了幾句,珠裡真連連點頭,很快,在光線比較昏暗的下首位置,又增添了一張桌子,地上特意墊了兩層狼皮褥子,兩位神秘的客人斯斯文文地走過去,悄然落坐。而珠裡真則趕去替父親向各位客人們敬酒了。
“呸,呸呸,好腥啊!”
一位客人蹙起眉頭,將到口的食物連忙吐了出去。她的聲音一聽就是女人,說的是漢話,身上頭上包裹的十分嚴密,只露出一張眉清目秀的臉蛋,或許就連往昔最熟悉她的宋國宮娥,也認不出在這冰天雪地中,坐在一群粗獷大漢中的女人就是她們的永慶公主。
“呵呵,這可是正宗原味的燒烤,不過……你以為什麼東西都是正宗的、原味的,才是最好的麼?那可不盡然。”另一位比她略顯高挑的女子,自然就是摺子渝了。她笑吟吟地拈起小刀,削下一片烤羊肉,又在眼前的木頭剜制的簡陋小碟裡蘸了點鹽巴,很秀氣地放進嘴裡咀嚼著。
永慶不服氣地橫了她一眼,也抓起刀子來削下一片羊肉,丟進嘴裡,像和它有仇似的使勁嚼著。
“宮廷裡的燒烤料理,大概都要把羊肉用各種調味香料精心煨過,燒烤的時候還要一遍遍地刷上摻了香料的鹽水是吧?呵呵,這裡可沒有那樣的條件,他們祖祖輩輩,就是這樣吃東西的。”
摺子渝說著,又端起有些發苦的劣茶喝了一口,雖說這裡的食物十分的粗劣,但她安之若素,完全不像一個養尊處優的大家閨秀,永慶幾乎是處處以她為攀比目標,立即也端起茶來抿了一口,然後像喝藥似的使勁灌了下去。
回頭看見摺子渝一雙眼睛都正帶著笑看她,永慶臉上不由一紅,連忙掩飾地找話,向她側了側身子,小聲道:“完顏部的那位主母,是不是很漂亮呀。”
摺子渝用小刀輕輕片著羊肉,睨她一眼,挑眉道:“為什麼這麼問?”
永慶蹙起眉來,不解地道:“剛剛才殺了人家的丈夫,就馬上迎娶人家的娘子,這位完顏部的主母要不是有傾國傾城之貌,安車骨蒲裡特身為一族之長,又怎會被迷的神魂顛倒,甘冒天下之大不諱,幹出這種的事來?”
摺子渝莞爾道:“你猜錯了,這裡的規矩習俗,與中原不同。殺其夫,奪其妻,也算不得甚麼,女人,在他們族裡也算是家裡的一份財產。安車骨蒲裡特迎娶完顏部主母,與她是否美貌完全無關,而是出於統治完顏部的需要……”
摺子渝頓了頓,又道:“這位完顏部的主母,已經年逾六旬了,呵呵,一位六旬老婦,又能如何美貌呢?安車骨蒲裡特如今還不到五十歲呢。草原上的部落,在很久很久以前,都是女人掌握大權,做為部落領袖的。那個時候一個部族裡新生的小孩子,只認得自己的母親,而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
完顏部……,眼下還殘留著一些這樣的古老習俗,全族的主母,同時擔任著巫嫗的職務,也就是中原所說的珊蠻(薩滿)巫師,不管是狩獵、議盟、出征、做戰,族長有所決定後,都要有巫嫗占卜吉凶,做最後決定,所以她擁有比族長還大的權力。安車骨蒲裡特娶她為妻,只是一個名義上的妻子,透過這種手段,完顏部……將從此消失,完全融入安車骨部落了。”
“原來如此……”永慶公主恍然大悟。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喧譁聲,聲音順風飄來,壓過了廣場上的笑鬧聲,所有人的都探頭向遠處望去,同六旬出嫁,一身新衣,打扮的異常恐怖的薩滿巫師主母並肩坐在一起的安車骨蒲裡特眉頭一皺,向兒子遞個眼色,珠裡真立即按刀而起,一擺手,帶上幾個族中勇士向前走去。
今日是父親大婚之喜,他們也戒備著完顏部會有人不服鬧事,四下裡早安排了無數勇士,倒也不怕有人惹出是非。片刻功夫,珠裡真又急匆匆地回來了,氣喘吁吁地道:“父親,不是……不是完顏部的族人鬧事,是……是遼國來人了。”
“甚麼?遼國來人?遼國怎麼會知道?”安車骨蒲裡特大驚而起,四下的各族使節們也都驚在那兒作聲不得,全場立即一片靜寂。珠裡真道:“遼國使節,並不知道父親已佔領完顏部,他……他是來向完顏部傳旨來的。”
珠裡真剛說到這兒,就聽到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道:“安車骨滅了完顏部?哈哈,這可倒好,兩部合一,我就省了多跑一個地方啦。”隨著聲音,一個身著遼國官服的人在幾名衣甲鮮明的侍衛陪同下搖搖擺擺地走了過來,大剌剌地全場一掃,徑奔主位。
安車骨蒲裡特連忙起身相迎,各部使者都紛紛上前,自報身份,那位遼國使節一聽樂不可支,大笑道:“哈哈,我還當這趟是個苦差,想不到竟有這樣的便宜,僕幹水上下諸部,居然都有人在這兒,這可省事的多了,本官奉太后和皇上的旨意而來,你們各部聽旨吧。”
各部頭人連忙躬身接旨,摺子渝一拉永慶公主,也藏進了人群施禮如儀,還把身子縮了縮,永慶公主睨了她一眼,悄聲問道:“你認得他?”
摺子渝點點頭,小聲道:“這人是遼國鴻臚寺的官員,叫墨水痕,曾出使西夏。”
二人在下面悄聲對話,墨水痕站在上首朗聲說道:“今得信報,遼國叛臣耶律三明之餘孽,行蹤出沒於女直領地之內,著令女直諸部立即著手緝拿,搜尋山嶽河谷,勿使歹人藏身,朝廷在女直境內,盡有耳目,各部若不盡心竭力,一俟查清屬實,族酋必予嚴懲,其部貢賦加倍,北珠有一百顆加至兩百顆,虎皮有十張加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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