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素手調羹
鍋中熱氣蒸騰,上好的小牛肉正在沸水中翻滾,精心調配的佐料一放下去,立即消除了牛肉本身的腥羶,濃郁的肉香撲鼻而來。竹韻滿意地笑了,這是她親手煨制的牛肉湯,這麼香,一定會合大帥的口味吧?
旁邊另一個灶上,陶罐裡的水已冒起了蒸騰的熱氣,竹韻正要把陶罐拿下來,忽聽遠遠的似乎有人在喊:“大帥回營啦,大帥回營啦……”
隱約中,那一線呼聲夾雜在士卒們的談笑聲、歌唱聲、樂曲聲以及馬嘶牛哞聲中傳來,並不特別明顯,不過竹韻卻馬上聽到了,她的耳力固然遠超於常人,但是各種聲響混雜在一起,要想從中抽取一點特殊意義的聲音並不容易,然而……太尉、大帥、楊浩,這些特殊的字眼,只要落入她的耳中,準能馬上引起她的注意。
竹韻立即起身,踱出了氈帳,她身上穿著楊浩的一套常服,布帶束髮如馬尾,唇紅齒白杏眼星眸,儼然一個美少年。她的傷還沒有好,失血過多的臉頰還有些削瘦蒼白,剛剛結痂的創處還經不起劇烈的運動,但是她不肯整日伏在帳中養傷,適當的活動和充足的陽光,是有助於她身體康復的,身體稍見起色,她就儘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動了。
此時夕陽如火,彩霞滿天,金色的黃沙地上氈帳星羅棋佈,有些戰士裸著上身正在角力摔跤,旁邊圍了好多人為他們喝彩叫好,有人卸下鞍韉正在飲馬餵食,梳理馬毛,有人蹲在灶坑前邊忙碌著,一縷縷炊煙裊裊升起。竹韻的目光穿過這一副副優美的畫面,直接定格在楊浩的身上。
楊浩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十餘名侍衛,正飛騎馳過營中一條淺淺的小河,河水濺起一人多高,在夕陽的透視下,就像一粒粒美麗的琥珀,一絲溫柔而歡喜的笑容,悄悄爬上了她的臉頰,淺淺的酒窩、甜甜的笑靨,乍然一笑,百媚叢生。
人如虎、馬如龍,飛騎馳騁,身手矯健,楊浩繞過一頂頂氈帳,向這個方向疾馳而來,竹韻忽然想起了什麼,連忙蹣跚著趕回帳去,沏了一壺清香四溢的熱茶,然後又快步迎向帳外,等她再走出來時,楊浩一行人已蹤跡全無,竹韻茫然若失,四顧之下,這才發現不遠處的中軍大帳前已停著十餘匹駿馬。
“啊,原來太尉還有事要忙……”
竹韻釋然,她側頭想了想,回到帳中,把灶下的柴火撤了些,用小火慢慢地燉著肉,然後搬了個馬紮回到帳口坐下,雙手託著下巴,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凝視著中軍大帳。夕陽的餘暉披在她的身上,就像蒙上了一層緋色的薄紗,她神情恬靜、體態安閒,就像一個耐心地等候她的郎君回家的小婦人。
是的,自從楊浩看過了她的身子,在竹韻心裡,她就已經是楊太尉的人了。她賤命一條,什麼都沒有,只有這一個乾淨的身子,如今這身子已被楊太尉看了個遍,那她不是他的人,還能是誰的人?
比起冬兒的端莊大方、焰焰的風情萬種和娃娃、妙妙的妖嬈嫵媚,她自卑的很,冬兒是楊浩的原配夫人,曾甘苦與共,焰焰是唐家的大小姐,富可敵國的唐家,她自然是聽過的。娃娃和妙妙是汴梁出了名的花中魁首,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所不曉,這樣的女子,正是世家豪門、位高權重者喜歡納入私房的尤物。可她是什麼?
她只是一個雙手染滿鮮血的殺手,那些做為一個江湖人引以為傲的殺人手段,在權勢和地位面前不值一文,在楊太尉這樣位高權重,威儀日盛的男人面前,她是一個傑出的手下,可是做為一個女人,她沒發現一點引以為傲的本錢,就算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家,也不會喜歡把一個只會舞刀弄劍殺人如麻的女殺手納進門來,何況楊浩是手握重兵的一方諸候。
她不敢向楊浩索取什麼,甚至連表白的勇氣都沒有,然而當楊浩看光了她的身子,在她心裡面,她已經是太尉的人了,在她心裡,她已經有了屬於自己的男人,這已讓她心滿意足了。她不敢奢望其他,只希望能跟在他的身邊,看到他的笑臉,聽他和自己說幾句話,她想要的,只有這麼多。
曾經拉著楊浩一起在冰天雪地的蘆葦河上數星星,曾經在她以為自己即將死去的時候,由她喜歡的男人親手為她包紮了傷口,這些溫馨的回憶,已經足夠她用一生來回味和歡喜了。在楊浩身邊,她不僅僅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工具;在她心中,楊浩已不僅僅是一個和靄可親的上司,這就足夠了。
她很滿意現在的生活,父親年紀大了,老不以筋骨為能,可他現在不必再像以前那樣賣命了。他如今是蘆州講武堂的教授師傅,是一個受人尊敬的體面人,而她,也不再是一個躲在陰暗角落裡隨時準備取人性命,也準備著被人取走性命的殺手,儘管有時她仍然需要執行一些危險的任務,但是這完全出於自願,她的生命,已經開始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一個被人豢養、命若浮萍任人擺佈的刺客。
楊浩,就是改變她生命的那一縷陽光。
竹韻坐在帳邊,耐心地等待著,沒有一絲不耐煩,她有的是時間、有的是耐心等候他,就算一直這樣等下去,她也不煩。
晚風起了,羌笛的嗚咽聲中,最後一縷陽光漸漸消逝在天盡頭,灶坑中紅紅的火苗,取代了陽光,依然把光明,送到她的眼前……
中軍大帳,一隊甲冑鮮明的持槍武士巡弋於外,楊浩的親軍侍衛則如眾星捧月一般,將整個大帳團團圍住,按刀面外而立,帳中,楊浩麾下各路將領各執己見,正爭論不休。
一開始各路將領的意見分岐很大,什麼奇異的想法都有,漸漸的,有些人被說服了,意見漸趨統一,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兩種意見,一個建議留、一個建議走,兩派意見針鋒相對,各執一辭,爭的面紅耳赤。楊浩坐在帥位上努力保持著冷靜,聽著兩派人馬各自陳述的理由,一壺釅茶已經續了好幾次水,茶水已喝得淡而無味,他仍然不置一辭。
現在所議之事,關係重大,往大里說,甚至可能關係到他稱霸西北的楊氏政權能否存續,而這又關係到他麾下來自各族的將領、以及他的直屬將領們的切身利益,決不是他簡簡單單說一聲走或者留就能統一意見的事,他必須充分了解大家的想法,權衡走留的利弊。
事情發生的實在是太快了,當赤忠佔領百花塢的時候,南城許多百姓還茫然不知所以,同時他西進的戰線也太長了,而府谷並不是他留守東線的勢力重點監察的物件,所以,最先送到訊息的,不是他的飛羽秘諜,反而是事發次日就遣派了信使一路疾馳而來的任卿書。
目前,他所掌握的情況是:赤忠反叛,夜闖百花塢,折家上下已盡在赤忠的掌握之中。府州外線暫無訊息,赤忠謀反的原因亦尚未查明。這樣的訊息,讓人如霧裡看花,難辨清晰,但是誰也不相信赤忠會發了失心瘋,以他區區一軍之力悍然控制百花塢,就能夠改朝換代。
毫無疑問,在他背後必有一個強大的支持者,力量強大到足以使赤忠相信,可以在這股勢力的幫助下控制府州。
能夠直接插手西北,左右府州命運的強大勢力只有三股,遼、宋和他楊浩,而這其中最可疑的就是宋。楊浩當然清楚,自己絕對沒有下令吞併府州,更從不曾勾結赤忠,那麼剩下來的只有兩股勢力了:遼和宋。
遼國目前的國策很清楚,完全是休養生息、消化內部矛盾,恢復幾次內亂大傷的元氣。此外,即便遼悍然決定對外擴張,選擇西北的可能也不大,西北沒有遼國想要的東西,他們想要的是中原的錦繡江山,花花世界。
而對宋國來說則大大不然,宋國最想征服的是幽燕,欲征服幽燕就必須與遼國為敵,與遼國為敵,宋國最大的弱點就是缺少戰馬和養馬之地,而這個不足,一旦得到西北就可以彌補。
宋國的經濟實力和武備科技、軍隊素質實際上都強於遼國,唯一缺乏的就是戰場上的最強大兵種----騎兵,在疆域遼闊、戰線綿長的領土上做戰,如果少了機動力最強的騎兵,就算是殺神白起、冠軍侯霍去病任正副統帥,那也勝算寥寥。
所以,楊浩判斷,收買赤忠,奇襲府州的幕後力量必是趙光義,這一點業已得到所有將領的認同,這樣的話,這些信使趕到這裡前的這段時間,天知道府州已經發生了怎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艾義海急急地道:“大帥,末將以為,應該撇下瓜州之事,以最快的速度殺回去。趙光義如謀府州,絕不會就此罷手,府州到手,必攻麟州,麟府兩州到手,就該長驅直入,攻我夏州了,夏州是大帥的根基之地,這瓜沙二州今日不取,來日還可再戰,如果失去根基之地,那咱們才是一敗塗地了。”
木恩也急道:“大帥,我也同意艾將軍的意見,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定難五州,才是咱們最重要的所在。”
李華庭也道:“大帥,李光睿當日之敗,前車之鑑啊,不要猶豫了,還是立刻拔營,披星戴月趕回夏州去吧。”
涼州軍指揮使劉識大聲道:“大帥,府州情形如今怎樣,末將並不知道,不過末將曾聽人言,鎮守麟州的楊將軍乃善守之名將,而鎮守夏州的種大人,也是精於用兵的人物,這兩位大人絕不會坐以待斃的。而我們倉促返回夏州,眼下卻有幾樁難處:
統治瓜沙二州的曹延恭,並非等閒之輩,我軍若倉促撤軍,這個機會他不會放過,我軍一退,軍心必亂,這裡的地理,沒有人比曹延恭更熟悉的了,若是他自後追殺,我們既不能紮下營盤與之纏鬥,便只有一路被他追著打。而我們的退路上還有甘州回紇人,他們如困獸一般仍在垂死掙扎,我軍一退,甘州回紇必也竭力截殺,恐我大軍未至夏州,先就折了五成了。”
肅州軍將領鄧弘贊同地道:“不錯,以殘敗之師,咱們縱然趕回夏州那又怎樣?何況那時兵疲馬困,不過是趕回去送死罷了。以末將之見,可令麟州、夏州守軍據城自守,竭力防禦,我們則儘快打下瓜沙,再回過頭來滅了甘州回紇。到那時候,率大捷之師,挾一腔銳氣返回夏州,方有勝算。
如果定難五州已有失陷,大帥那時以靈州為中樞,西據瓜、沙、肅、甘、涼五州,北擁順、靜、懷、定、興五州,往東,還有鹽、宥、夏諸州,也未必就不能捲土重來,重新打下失陷的領土。若是此刻倉促退兵,只怕兩頭落空,這是自亂陣腳啊。”
楊浩自夏州帶出來的將領大多已方寸大亂,一門心思勸說楊浩立即退兵,星夜馳援東線,解決府州之亂引起的危機,而一路收服的涼甘等州將領,則傾向於繼續攻打瓜沙,東線如今情形如何實難預料,在他們看來,舍了唾手可得的瓜沙二州,率疲兵在後有追兵,前有強敵的情況下一路殺回夏州去,不用人打,自己就拖垮了。”
楊浩沉吟良久,緩緩問道:“我們能否有什麼辦法,以最快的速度掌握東線的情況?”
艾義海蹙眉道:“大帥,咱們的訊息傳遞,主要是依靠飛禽,在沙漠草原雄鷹時常出沒之地,信鴿很難起作用,而鷹雖快捷安全,但是它飛的路程不遠,認路的本領又差,須得沿途架設訊息站,讓經過訓練的雄鷹以接力方式傳遞訊息。咱們這一路西征速度太快,葉大人的的訊息站剛剛鋪到靈州,距這裡還遠得很呢。”
楊浩長長地吁了口氣,慢慢站起身來,帳中眾將都停止了爭吵,默默地注視著楊浩的舉動。
趕回夏州?如果那邊真的勢危,現在回去怕也是遠水難救近火,更何況還有曹延恭和夜落紇這一對兇猛的草原狼,他們豈會坐失良機?倉促返回的話,不但這一路西征所取得的成果盡付流水,而且一著不慎,自己就要像像當初急於逃回夏州的李光睿一樣,眾叛親離,窮餘末路……
選擇相信楊繼業和种放,放手讓他們應付東線,自己繼續攻打瓜州?赤忠已佔據百花塢,控制了折家滿門,朝廷大軍一到,府州百分百是守不住的,府州一失,楊繼業獨守麟州便孤掌難鳴,雖說他是當世名將,可決定一場戰爭勝負的因素絕不僅僅是高明的戰術和精明的決策,巨大的實力差距面前,再加上地利已失,他要是還能力挽狂瀾,歷史上的楊無敵也不會在陳家谷被遼軍生擒活捉了。如果府州之亂,再導致麟州有個閃失,那麼种放還能守住夏州麼,他到底缺乏帶兵的經驗啊……
楊浩心中委決不下,腳步沉重地在帳中踱著步子,許久許久,還是拿不定主意,眼見眾將都在屏息等候他的決斷,楊浩終於站住腳步,沉聲道:“事關重大,輕率不得,容本帥再好生權衡一番再做決斷。現在……都散了吧。”
木恩急道:“大帥。”
楊浩沉著臉揮了揮手,木恩只得忍住到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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