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章 路襲(下)
這支輕騎兵本來是要突出敵陣,似一柄尖刀穿陣而過,打亂防禦的陣形、把蘆州兵馬切裂開來,可是失去了衝擊優勢的輕騎兵在這無可抵禦的刀陣面前已經完全失去了銳氣,陌刀手們如牆而進,所向披靡,敵騎遇者,人馬俱碎。與此同時,兩翼士兵抄起了長槍戰斧,上刺敵兵、下砍馬腿,開始向中間壓縮……
折惟正看得血脈賁張,他雙拳緊握,緊緊盯著那一面倒的***場面,熱切地道:“太犀利了,當真是當者披靡,如果我府州也有這樣一支陌刀隊該多好!”
“華而不實!”
摺子渝成了專業挑毛病的,這一路下來,似乎不找楊浩一點毛病她就不舒服,她冷冷地道:“重灌陌刀兵擁有極高的防禦力和攻擊力,但是他們缺乏持續作戰力,如果是在開闊的陣地上同遊騎兵作戰,他們只有跟在人家屁股後面吃灰的份兒,遊騎兵拖也能活活地拖死你。
陌刀陣適於陣地戰,需要弓手、步卒、輕騎兵的配合,在關鍵時刻強力一擊,瓦解敵方的衝擊陣勢和士氣,給其他人馬製造更好的衝陣機會,但是養一千人的陌刀隊所耗費的錢財和時間足以招募訓練一支上萬人的軍隊了,上萬人的軍隊難道還不足以抵消一支千人陌刀陣的威力?
楊浩是因為蘆州地域有限,兵力有限,不得已才耗巨資練什麼陌刀陣,如果他的地盤再大一些,麾下的軍民再多一些,從最實際的角度考慮,相信他也不會組建什麼陌刀隊了。陌刀陣只能贏取一時一地的勝利,戰場上,誰的反應最快,誰能用最快的速度彌補自己的漏洞,發現並攻擊敵人的漏洞,牽著敵人的鼻子走,誰才能掌握戰場的主動,誰掌握了戰場主動,哪怕一時吃些虧,也能取得最後的勝利,想跟塞外遊牧部族為敵,最終的制勝法寶只有一個,以騎制騎,而不是陌刀陣。”
折惟正輕輕嘆了口氣,喃喃自語道:“養陌刀陣,只要有錢就行了,養騎兵,馬從何來?西套善養馬處,俱在党項、吐蕃手中,如何以騎制騎?”
鮮血肆意橫流,殘肢斷臂拋灑了一地,陌刀手們損失了約有百餘人,可是死在他們刀下的至少不下千餘騎,可是楊浩看在眼中,還是心疼不已,一比十的損失率,這戰績夠輝煌了,尤其這是他的陌刀手初次上陣迎敵,可是他的本錢有限,尤其陌刀手培養不易,經不起如此揮霍呀。
本來,陌刀手的這種進攻,作用是迅速瓦解敵軍的衝勢,如果能輔以輕騎兵,在對方潰退如潮、陣形大亂時趁勢追擊,將可以最大程度地擴大戰果,可惜楊浩如今手中的兵力捉襟見肘,僅有的一萬兵馬全部調來參與銀州攻城戰了,根本沒有帶來消耗巨大,又需撥付大量人力照料,在攻城戰中又發揮不了絲毫作用的戰馬,於是當銀州鐵騎調頭突圍時,陌刀兵便停止了追擊,只由弓弩手追射了一陣,使得敵騎又摞下幾百具死屍。
敵騎並沒有就此逃離,攜帶著大批輜重就是楊浩所部最大的弱點,漫說他沒有大量輕騎在手,就算有,也不能撇下輜重放步狂追,所以雖然在蘆州陌刀陣面前吃了一個大虧,但是銀州騎兵仍可以從容撤退,他們退到三箭地外,開始清理傷員、整理隊形。
一戰大勝,而且是以步勝奇,一下子把蘆州軍隊計程車氣提升到了巔峰,儘管己方也有傷亡,可是看著銀州騎兵拋下的兩千多具屍體,每個士兵都興奮莫名,他們開始有條不紊地打掃著戰場,熱血沸騰地等待著敵騎下一波的衝鋒。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敵騎突然向左翼發起了衝鋒,經過方才的一場混戰,他們也發現了楊浩的中軍是最難啃的一塊骨頭,而左右兩翼的戰士對戰機的捕捉、臨戰的經驗明顯欠缺一些,這一次,他們取出了懸掛在馬身上的小圓盾,沿著一條弧形襲向左翼,有機會就使小股騎兵逼近肉搏,沒有機會就快馬馳過,飛騎疾射,這一番對射,遊騎隊形又顯疏散,盡著楊浩一方仗著弩箭及遠,也沒有佔著絲毫便宜。
“他們這般襲擾,是為了打亂咱們的陣腳,須防右翼進攻。”
摺子渝觀戰片刻,忽地霍然領悟,此時熟諳塞外遊騎戰術的木恩也已發覺有詐,揮動令旗向右翼示警。果然,正前方仍在休整的敵軍在蘆州三軍注意力全被吸引到左翼的時候,突然又向右翼發動了進攻。
這番進攻,大有實則虛之、虛則實之的意味,左右兩翼都在發起進攻,哪一面陣腳先亂,原本稍沾即離的襲擾進攻都會變成實攻,笨重的車弩和移動緩慢的陌刀陣在這種稍沾即離、移動速度極快的交鋒中是無法及時調動應敵的,大吃苦頭的銀州騎兵已經找到了應變之法,只要不能把他們逼入決戰圈,他們就可以利用遊騎優勢,避開那可怕的殺人機器。
“收縮兵力,結圓陣防禦。”
楊浩很快發現了銀州騎兵的意圖,立即下達了命令,陣腳在銀州騎兵攻擊下已然有些鬆動的兩翼部隊開始逐步收縮,後陣射箭,前陣以刀斧禦敵,中軍擺出接應陣勢,鶴翼陣漸漸收縮,與後部依託車輛器械擺成的半圓鍥合起來,漸漸形成了一個方圓陣的雛形。
初戰告捷,既提升了已方計程車氣,又拖延了時間,太陽已經西斜,只要挫敗敵人這次陰謀,就已達到了自己的戰略目的,楊浩還沒有得意忘形到稍有小勝,就妄想消滅一支人數佔優、可進可退的騎兵隊伍,現在收縮隊伍,加強防禦,就是保留了勝利果實。
銀州騎兵發覺了楊浩的意圖,開始焦急起來,佯攻開始變成不顧一切的猛烈進攻,試圖打消防禦圓陣的形成,敵我雙方正在膠著苦戰,敵軍後陣突然分出一支五千人的隊伍像狂風一般疾撲楊浩所部的後陣,迅速向防禦力最脆弱的由車仗器械組成的後方陣地撲去。
這是楊浩所部最脆弱的地方,如果讓他們撕開一個口子,像一柄尖刀似的掏進去,防禦陣形馬上就會潰散,楊浩所部主力正在前方苦戰,在密集的防禦陣形中,即便正面之敵立即後退,他們也來不及趕到後陣赴援了,但是……這支本該立下大功,一舉殲滅楊浩所部,從此把蘆州再次從歷史地圖上抿滅的騎兵遇上了比那支遭遇陌刀陣的戰友還要倒黴的局面,蘆州的老爺兵出馬了。
老爺兵,是蘆州軍中對那支曾令折御勳和楊崇訓眼饞不已的重甲騎兵的稱呼。
他們人嬌貴,馬也嬌貴,他們自己一個人披掛很費勁兒,披掛之後上不了馬,上了馬又下不來,他們行軍的時候得用車子載得他們和馬匹的披掛,一旦開始戰鬥,他們就得在其他戰士奮勇廝殺的當口兒慢吞吞地披掛,慢吞吞地上馬,因為衝擊力太大,剎不住衝陣步伐的話就會自相殘踏,所以他們還得慢吞吞地排好隊形……
離開了步兵或者輕騎兵的保護,他們什麼也幹不了,而且他們雖然是騎兵,卻還不如步兵的奔襲距離遠,他們不能跑太遠,否則戰馬會累死,不能戰鬥太久,否則人也會累死,不能上山道、下溼地、進沙漠、入森林……,不能碰見絆馬索、鹿角刺和拒馬坑……
蘆州軍中,對這樣一支既燒錢又不實用,似乎只有擺列儀仗時充充門面的重甲騎兵一直頗為微辭,當折御勳和楊崇訓看著這支鐵甲怪物眼熱不已時,自認為對這支隊伍十分了解的蘆州兵馬卻認為這支重甲騎兵根本就是一隊廢物兵、老爺兵,但是今日一戰之後,所有的人都閉上了嘴巴。
一身盔甲,就連高大的阿拉伯馬身上也是全身披掛的鋼鐵怪物們轟隆隆地向迎面而來的五千騎兵衝了過去。他們手中握著長矛,利箭迎面飛來,叮叮噹噹地射在他們身上,然後又稀里嘩啦地掉在地上,馬上的騎士就像鋼鑄雕塑的戰神巋然不動,整排的騎士就像一面鋼鐵鑄就的城牆,目中無人地迎了上去,輕易地撕裂了銀州騎兵的衝鋒陣形,呼嘯著碾壓而過,所過之處一片凋零……
恐怖的長矛直接將敵人的身體洞穿了,敵人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鋼鐵洪流呼嘯而過,倖存者剛剛心有餘悸地抬起頭來,第二波重甲騎兵又到了,伐幸活下來的人不得不驚恐地迎向一尊尊新的殺神,繼續徒勞地揮動他們根本無法觸及對方身軀,也完全無法同那種巨大力量碰撞的武器……
重甲騎兵轟隆隆地輾過去了,他們絕不會停下來肉搏,停下來就是找死,一旦停下,他們就會從生殺予奪的死神變成一個人人都可以***他的廢物,但是當他還在馳騁的時候,他們就是一具具人肉坦克,他們就是陸戰之王,除了結成密集陣形的步兵槍陣能在陣勢嚴整的情況下正面對抗這種可怕的鐵甲騎兵之外,再沒有任何人能與之匹敵。面前這些銀州騎兵根本不曾見過這樣可怕的重甲騎兵,他們用最快的速度衝上來,本來是想把蘆州兵馬的防禦陣地撕開一道口子,結果卻是迫不及待地衝上去,成為這隊鋼鐵死神收割的莊稼。
一番對沖,這一支重甲騎兵強大的殺傷力造成的殺戳結果比前方陣地方才一戰殲敵數量的總和還多,倖存的銀州騎兵們已經嚇破了膽,慌不擇路地四散奔逃,原地留下了許多無主的戰馬悲嘶長嘯。
楊浩暗道可惜,如果他這時還有一支步卒或輕騎的預備隊,適時配合重甲騎兵出戰,這支初次遭逢重甲騎兵戰術以致驚慌失措的敵軍很可能一個都逃不出去,經此一戰,雖然重騎兵的強大威力仍然不是他們能夠破解的,但是沒有了出其不意的效果,想要再取得這樣一個完勝戰果的機會可就難了。
不過雖有一些遺憾,見識到了它的強大威力,楊浩還是十分滿足。他當然知道重灌騎兵在戰場上有著太多太多的***,但是當他有了得天獨厚的條件,可以建造這樣一個兵種的時候,他還是毫不猶豫地耗費巨資打造了這樣的一支軍隊。
他們衝鋒破陣的能力實在是太強大了,楊浩曾親眼目睹過子午谷口宋國和契丹各擁十萬大軍的那一場惡戰,趙匡胤指揮下的大宋軍隊排布成了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戰陣:先鋒陣、策先鋒陣、大陣、前陣、東西柺子馬陣、無地分馬、拒後陣、策殿後陣……
那一座座各具功用的小軍陣就像無數的鑿、斧、鋸、銼、錐、鉗,組成一臺精密的殺人機器,契合得無比精巧,哪怕千百人的隊伍一旦陷進去,也會在頃刻間被他們絞殺粉碎,這樣精密的配合,宋軍十萬步卒竟使得對面契丹十萬騎兵束手無策,如果不能衝亂宋軍陣勢,他們就不敢傾力出擊。
然而重甲騎兵正是破陣的最佳利器,如果說騎兵相對於步兵就相當於陸軍中的坦克,那麼重甲騎兵就是坦克中的坦克。當時契丹一方若有這樣一支重甲騎兵,利用他們強大的動能,一定可以衝破對方的戰陣。在冷兵器時代,軍隊之所以不同於烏合之眾,就在於他們嚴明的紀律和配合的默契,而這一切,又依賴於穩固的陣形,一旦擊破對方的陣形,就會打亂他們的配合、打擊他們計程車氣,所以,這燒錢的重騎兵唯一的表演機會就是衝鋒,但是養這樣一支平素毫無用處的軍隊絕對值得。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養重甲騎兵,何嘗不是用於一時?
兩軍再度進入膠著狀態,夕陽西下,殘紅如血,戰場上折戟沉沙,血腥遍野,暮色漸漸降臨,遠處傳來馬兒悲涼的長嘶。銀州兵馬不知道對面這座穩固的方圓陣中還會殺出些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戰局開始處於僵持階段。
夜深了,一輪微缺的明月悄悄爬上了天空,摺子渝叼著一截草莖,仰臥在糧車上,枕臂望著天上的明月若有所思。
折惟正伏在地上,以地聽之法傾聽良久,興沖沖地爬上車子:“小姑姑,銀州兵馬退了。”
摺子渝“唔”了一聲,沉默半晌,取下草梗,問道:“方才那支重甲騎兵,你也看到了,如果你來領兵,如何對付它?”
“嗯?”折惟正仔細想了想,回答道:“避其鋒芒,迂迴散擊,利用弓箭和騎速,拖垮它。”
“如果對方輕騎配合,步卒策應,使之行雷霆一擊,你何以當之?”
折惟正沉思半晌,訕訕笑道:“那隻好尋不適宜重騎馳騁的地方決戰了,要不然……據城自守,再不然……就只好用人命堆了……”
摺子渝冷哼一聲,又蹙眉沉思起來,折惟正卻不以為然地翻了個白眼兒,暗自腹誹:“唉!女人啊,真是得罪不得,為什麼一定要想個破解之法呢?就為了顯示你高他一頭麼,我折家又不想爭天下做皇帝,要是彼此能成為一家,那不就不戰而屈人之兵了?不戰而屈人之兵,那才是王道啊……”
折惟正悄悄看向旁邊仰望星空的摺子渝,看著那張秀美迷人的面孔,彷彿看到了一件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通關法寶……
本章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