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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櫻桃落盡春歸去(2/3)

作者:月關

殿堂塌了一角,火星像億萬只流螢飛舞起來,李煜扶著小周後倉惶地退了幾步,他的龍袍已被燒去一角,頭髮都燎得蜷曲起來,臉上全是黑灰,現在的模樣,頗像一個崑崙奴。

他是真的決心以身殉國了,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大火燒起來時,竟是那般的可怕。烈焰炙烤過來,肌膚似乎都要迸裂開來,他無法想象,當那火真的燒到他身上時,又該是怎樣的痛楚難當。滾滾洶焰燻得他氣都透不上來,於是……當他的龍袍燒著了一角之後,李煜忽然改變了主意,拖著閉目伏在他懷中等死的小周後又逃了出來。

“轟……”

又是一根殿梁倒榻,李煜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低聲說道:“我……我們……降吧……”

李聽風搬空了清輝殿、澄心堂,帶著那些官吏和御膳房主事以及一群驅車的僕從,臨走又放了一把火,來了個毀屍滅跡。

李煜惶惶地回到清涼殿,路上見到澄心堂方向大火熊熊燃起,不禁黯然泣下。

自春秋戰國、秦漢晉唐以來,華夏民族數千年的智慧傳承、文化典章,盡在他一聲令下中付之一炬了,無數瑰寶化成了灰燼,他本來是想要這瑰寶為他陪葬的,如今瑰寶去了,活寶卻回來了。

“陛下!”

一進清涼殿,就見陳喬提著劍搶過來,這位樞密使大人在皇甫繼勳死後,親自兼任了神衛軍都指揮使,主持金陵防禦,一見李煜,陳喬便含淚道:“陛下,咼彥、馬誠信,馬承俊等將領正率軍在御街上阻攔宋軍,陛下怎麼竟大開宮門任人進出?宮人攜財物一逃,許多宮衛官兵也脫了盔甲,隨之一鬨而散了。”

李煜慘然一笑道:“陳愛卿,事已至此,便是封閉宮門,朕守得住這皇宮麼?由他們去吧,朕……已決意投降了。”

“甚麼?”

陳喬又驚又怒:“陛下本來誓死不降,滿城將士皆願與陛下同生共死,共赴國難。如今宮門將破,方欲歸降,豈不貽笑天下?陛下,自古無不亡之國,降亦無由得全,徒取其辱,請陛下封閉宮門,決死一戰吧,大丈夫死則死耳,亦當轟轟烈烈。”

李煜死了一回沒有死成,此刻再也沒有赴死的勇氣了,他搖頭一嘆,卻不言語。

陳喬見此情形,跺腳又道:“既如此,請陛下殺了臣。臣執掌樞要,卻有負陛下,已無顏偷生,望陛下能趁宋軍到來之前,將臣誅戮。等將來趙官家詰問陛下之罪時,陛下可盡數推諉到臣的身上。”

李煜聽了不禁放聲大哭,拉住他道:“氣數已近,卿死何益,朕怎麼下得了手?”

任憑陳喬百般請求,李煜始終不肯加罪,陳喬悲憤地道:“臣縱不死,又有何面目見江南士人?陛下欲做降臣,臣卻不忍見陛下做降君啊!”說罷走出殿去,眼望城中處處火起,不禁仰天一聲長嘆,舉劍自刎!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輕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畫簾珠箔,惆悵卷金泥。門巷寂寥人去後,望殘菸草低迷,爐香閒嫋鳳凰兒,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李煜寫一句,落一行淚,一首詞沒寫完,老邁年高、忠心耿耿的內侍都知搶進殿來,放聲大呼道:“陛下,陛下,宋軍已到宮門外了……”

李煜筆端一顫,蒼白著臉色抬起頭來,顫聲問道:“何人領軍,可曾殺進宮來?”

內侍都知稟道:“宋軍至宮門而止,守在宮門外並不進來,奴婢不知何人領軍。”

李煜聽了心中稍安,沉默半晌道:“你去,告訴宮門外的宋軍,就說……就說朕……降了……”

一進城,各路將領便分頭殺向各處,曹彬領兵直撲宮門,生恐亂軍入宮,燒殺擄掠,若是萬一讓他們玷汙了皇后,逼死了皇帝,那在趙官家面前可就不好交待了,待他趕到宮門口時,只見宮門大開,許多宮人內侍大包小裹地逃出來,宮門口的守將也走得七零八落,不禁大駭,還以為李煜已經自盡了,所以宮中這才失控。

曹彬攔住兩個宮人一問情形,這才安心,急令所部守住所有宮門,不準進、不準出,同時派人去向趙匡胤傳報訊息。

楊浩進城後,便率親衛扛宋字大旗順秦淮河直撲江南書院,他曾在此地遇刺,對附近地理很是熟悉,待他趕到江南書院前時,恰見幾名士子正急急奔向書院大門,捶打院門,要求進去避難,而此時一股殺紅了眼的宋軍瞧見他們,已經撲了過來。

那幾個江南士子身材單薄得很,一個個身段兒跟柳枝似的,幾個粗大軍漢一撲過來,他們就尖聲叫喊起來,其聲又尖又細,分明就是女人。那幾個軍漢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是女人,他們都是女人。”說著就猛撲上去,領頭一個一把摟住一個‘書生’,按在地上便又親又啃起來。

“住手!陛下嚴旨,曹將軍嚴令,不得***擄掠,爾等敢冒犯軍令麼?”

楊浩一邊策馬狂奔,一邊大聲叱喝,穆羽抬手一記飛刀,擦著那軍漢的臉頰“嗖”地一下摜進泥土中,把那軍漢嚇了一跳。

藉著火光抬頭一看,他見楊浩一身戎裝,騎高頭大馬,身後幾員虎衛,其中一人掌著大旗,分明是一員上將,當下不敢抗令,急忙跳起身來,唯唯告罪幾聲,便趁著楊浩還沒看清他的模樣,領著他的人灰溜溜逃往他處去了。

楊浩趕到近前,勒住馬韁一看,只見那幾名士子果然都是女人,一個個花容月貌,雖著男裝也不減顏色,不禁輕嘆一聲道:“兵荒馬亂的,你們何故出來亂走,速速回到自己家去,緊閉門戶,城中守軍一旦放棄抵抗,安撫旨意便會到了,介時,爾等自可無虞。”

那個被軍漢撲倒在地,帽子摜到一邊,頭髮披散下來的女子爬起身來,往楊浩一看,忽地驚叫道:“馬上的將軍,可是楊左使。”

“嗯?”楊浩定睛一看,馬前這女子頭髮披散,一雙星眸,容顏十分嫵媚,依稀有些面熟,可是此刻夜色昏暗,再加上她一身男裝,竟記不起來她是誰。

楊浩不由自主地按住了劍柄:“唔,你是?”

“楊大人,奴家是窅娘,曾經見過大人一面……兩面……呃……見過大人好幾面的……”

“窅娘?”

楊浩大吃一驚,定睛再看,果然是她,楊浩不禁吃驚道:“窅娘,你怎在此?”

窅娘哀聲道:“城門被攻破時,皇上將奴婢等釋放出宮,窅娘長於宮中,沒有去處,便與幾個要好的姐妹收拾了些細軟之物,扮做男人,本想逃去靜心禪院躲避,不想那些軍爺好生兇悍,禪院也被他們放火燒了,銅佛也被他們砸碎搬走,奴家害怕的很,想著書院地方該是軍爺們不喜歡的所在,便想逃來此處,不想險些被他們……”

“萬幸得見大人,大人,救命啊……” 窅娘說著,已跪倒在地。

楊浩聽了大是躊躇,他沒有兼濟天下的能力,世間不平事想管也管不了,可要是眼皮子底下的事也不去管,實在對不住自己的良心,如果現在把她們驅開,她們無處可逃,必然被亂兵***,那些兵士今日打這裡,明日戰他方,不可能隨身帶著女子,恐怕洩慾之後還會一刀宰了她們,自己如何心安?

可是若要去管,如何去管?這書院中藏的都是李聽風的族人親信,李聽風在江南基業被一掃而空,正需尋個去處,他有心籠絡李聽風為自己所用,這才拼命趕來,護他家人周全,本來營中許多大將都曾承諾要保護一些官吏周全,這樣的潛規則大家你知我知,誰也不會捅出來。可是自己不想江南文物毀於戰亂,確也起了貪心,想要據為己有,如果李聽風此事辦成,那些無價之寶如今正應該都藏在書院當中,如果讓窅娘她們見到……

窅娘好不容易見到一個能說得上話的宋軍將領,一見楊浩端坐馬上遲疑,窅娘生怕他拂袖而去,棄自己姐妹不顧,當即連連叩首,苦苦哀求道:“楊大人,奴婢們的生死,全在大人一念之見,求大人開恩,救救我們呀。”

窅娘一跪,那些女子們紛紛跪倒,就在楊浩馬前啼哭求懇起來,楊浩勒馬半轉,略一沉吟,說道:“窅娘,本官派人護送你們離開吧,找個僻靜地方暫且安身,待明日戰事一停,你們再自尋出路去吧。”

窅娘哪肯,好不容易揀到一根救命稻草,打死她她也不走了,楊浩身後那幾個武士看來比方才那幾個強盜般的軍漢還要魁梧有力,天知道七八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跟著他們走,他們會不會監守自盜,再殺人滅口。

再者說,看如今城中情形,恐怕那些官吏豪紳,一個也逃脫不得,富家盡皆破敗,滿城都是流民,明日自尋出路……,出路又在哪裡?兵匪去了,民匪自來,到時候還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若能淪落風塵保全性命都算是個好下場了。

如今聽楊浩口氣,分明是個心慈面軟、憐香惜玉的主兒,兼且又是個大官兒,若放過了他,恐怕是出了這個門兒,再沒這個店,再想要找個好主人就難如登天了。

窅娘立即叩頭哀求道:“妾身薄命浮萍,無處安身,縱然大人宏恩,暫且護住奴婢們,奴婢們也沒有活路可走,求大人開恩,收留奴婢們,大***慈大悲,千萬開恩,大人,求您了……”

“停停停!”

楊浩眉頭一皺,四下看看,暫無兵士衝來,這才沉聲道:“窅娘,你若今日隨了我,可就再無***之身了,而且……一定會離開江南家鄉,你……明白麼?”

楊浩實在不忍把她們一把推開,可是若要她們留下,為保自己佔有了自春秋秦漢至今傳世珍本孤本典籍的秘密,那就唯有讓她們隨李聽風一同遷往蘆州,在自己重返蘆州與大宋攤牌之前,絕不可放她們***,是以才追問了一句。

窅娘當然“明白”,她俏臉不由一熱,既然大人對自己有意,那就終身有靠了,雖然害羞,擔驚受怕的一顆芳心卻安定下來,那幾個都堪稱舞蹈大家的舞娘也都“明白的很”,幾個女子頓時紛紛應承:“但得大人周全性命,大人就是奴婢們的再生父母,奴婢們感激涕零,願侍奉大人左右……”

楊浩嘆了口氣,扭頭道:“小羽,你帶她們到書院裡去。你們幾個,護住左右,莫使亂兵滋擾!”

天亮了,趙光義穿著蟒龍王袍驅馬來到宮門前。

昨夜戰亂,得知曹彬已守住宮門,沒有使李煜逃脫,趙光義便放下心來,他沒有馬上趕來,受降,受一國之君之降,那是何等風光之事,何等隆重之事,這名載史冊的一刻,當然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受萬民瞻仰。

經過一夜的離亂,金陵城中各自為戰的唐軍降的降、死的死,已經完全沒有了抵抗,趙光義也約束亂兵,儘量恢復了秩序。他在眾將拱衛下踏著血跡尚未乾涸的御街緩緩走向金壁輝煌的唐國宮城,路旁甲士林立,一直排到宮門口,士兵之後,是被驅趕來觀禮的唐國百姓,這一刻,趙光義熱血沸騰。

“陛下……”內侍都知站在殿前,顫巍巍地向李煜喚道。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宵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唱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李煜一身白衣,垂淚寫罷,看看零零落落閃在殿前尚未及逃走的那些內侍宮人,黯然說道:“走吧!”

宮門吱呀呀地打開了,宋軍列陣於午門前,趙光義踞然馬上,曹彬、楊浩、曹翰等文武立於半馬之後,靜靜地看著自宮門中緩緩走出的隊伍。

幾十個唐國的官員,穿白衣,袒左臂,李煜居中,露著他那有些發福的蒼白肌膚,牽著一頭白羊,蓬頭垢面,蹣跚走來,嚴格地按照古制獻禮納降。在他身後,兩名內侍,一個高舉降表,一個捧著國璽,在隊伍中央,還抬著一口棺材,意喻罪該萬死。

此時的趙光義心情很好,三個月平定唐國,他做到了。唐國的君王生不如死地請罪於他的馬前,他做得到了。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當李煜下跪請罪的時候,趙光義滿面春風地跳下馬來,和顏悅色地扶起了他,待獻降禮畢,便解下自己外袍為李煜披上,好言安撫一番,隨即便邀請李煜一同返回他的營中帥帳。

自此,李煜就被軟禁于于營中了,待李煜被帶出,趙光義笑臉一收,肅容說道:“今李煜已降,立即將李煜歸降的訊息告知天下,唐國州府但有據城自守者限期納城投降,有抗命不從者,一旦城破,屠城!”

楊浩心中一凜,趙光義未下令對金陵屠城,尚且生靈屠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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