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正擺開陣勢進行一場殊死戰鬥,這兩個人在離主戰場不過幾步之遙的當塗危城中所談的,卻與眼前這場戰爭全無關係……
“說起來,楊兄這假死脫身之計雖然巧妙,卻也並非全無破綻。我能有所疑心,別人也能,只是有可能疑心的,現在都在忙著別的事,回頭仔細想想,難免會去徹查。你這一走,便是斷了自己所有的退路,一旦被發現,反而弄巧成拙,到那時,官家只要順水推舟,讓你這假死變成真死……”
楊浩反駁道:“那麼,若依崔兄之見,我尋機返回蘆州,便無生命之險了麼?”
“在什麼地方沒有危險呢?”
崔大郎喟然一嘆:“此次去青州,崔某是去參加一個長輩的葬禮的。我‘繼嗣堂’七宗五姓,在天下間擁有龐大的潛勢力,崔某自誇一句,便說是地下帝王也不為過。這位老太爺是我繼嗣堂中的重要人物,富甲天下,門下的海鹽生意、海商生意、與北國的椿場生意,構成其家三大支柱,日進斗金,富越王侯。別看他在中土藉藉無名,知道他的人不多,可是在東瀛、高麗、呂宋,他說一句話,那兒的國王也要拈量拈量,這樣一位大人物,說死就死了,你可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怎麼死的?”
崔大郎淡淡地道:“不過是清早起床,喝了一杯羊奶。羊奶中有一根小小的羊毛,嗆進嗓子,於是……他就死了。”
楊浩無語:“……”
崔大郎道:“男兒在世,自有擔當。這擔當,不止是妻兒,還有兄弟,有家族、有部屬,畏其艱難,便萌退意,豈是男兒所為?”
如果換了幾日之前,楊浩或許還可以用大勢已定、天命所歸那一套來反駁崔大郎,但是歷史如今已經不再按照他所知的走向延續了,所以聽了這番話他只能保持沉默。
崔大郎嘆息一聲:“這世上真的有樂土嗎?且不說生老病死、悲歡離合,人生而來,就是聚少離多,苦多樂貧。李煜一國之君,有沒有家國之險?耶律賢北國之帝,也有遇刺之時。可是做一個藉藉無名的小民就太平無憂了麼?他們的苦,只有更多,你且側耳聽聽……”
街上奔跑號啕、呼兒喚女的悽慘叫聲一聲聲傳入耳中,崔大郎沉聲道:“蘆州那些一心追隨你的人,你真的能泰然放下?你避世隱居,真的能從此逍遙?不錯,若你回到西北,朝廷首先就會想辦法對付你,可是,你能絞盡腦汁想出假死之計來避險,就不能想一個朝廷承認你的法子來謀求更大的安全麼?”
楊浩盯著崔大郎,冷冷說道:“我返回蘆州,就是抗命。朝廷不會希望西北再增一藩,我馬上就會成為朝廷兵鋒所向的目標,那不是把戰火引向了西北?何談太平!”
崔大郎怡然一笑:“楊兄,其實你應該想得到辦法的,只是你一直不肯去想。”
他微微向前俯身,沉聲說道:“宋國佔據大梁的時候,他是中原諸國之一。宋國佔據荊湖的時候,他已成為中原第一強國。緊接著,平蜀、滅漢、如今又來攻打唐國,疆域不斷擴張,但是再強大的帝國,他的疆域擴張總有一個盡頭。
滅了唐國一統中原之後怎麼樣?往南能滅大理麼?大理若是滅了,會滅交趾,占城,真臘、驃國嗎?往東,會渡海滅高麗、扶桑、呂宋嗎?滅了高麗、扶桑、呂宋,會往遠渡重洋,去尋找更多的海外國家嗎?往北滅得了契丹麼?滅了契丹,會滅室韋、女直、靺鞨、斡朗改麼?往西,會吞併三藩麼?三藩若滅,是不是還要滅回紇、吐蕃、泥婆羅、大小勃律、緊跟著再打黑汗、吉斯、花剌子模、波斯、天竺、大食……”
崔大郎一口氣兒說了許多楊浩聞所聞未的國家,長吸一口氣道:“天地無窮無盡,任何一個國家,都不可能無限擴張下去,宋已經佔據了最富庶的地方,再擴張下去,已不是國家與子民的需要,不過是想在皇冠上再添幾分光彩。
漢武唐宗沒有能力真正施以統治的地方,宋國同樣沒有力量去控制那裡,也沒有必要去侵佔那裡,窮兵黷武則民不聊生,人心思安成就了宋國,若是宋國據天下而頻啟戰端,卻不是為百姓謀福祉,那中原百姓就會起來反了它。打仗,不是為了打仗而打的。
我繼嗣堂本大唐七宗五姓族人,就因為預判大唐將滅,雜胡亂我中原,這才提前一步預作綢繆,保全了我七宗五姓的族裔血脈與榮華富貴,所以此後繼嗣堂中專門有一批長老負責收集天下情報、分析天下大勢。
據我們研判,宋得唐國,一統中原後,所爭不過是河西與幽燕,其目的不是為了無限擴張,而是為了佔領這兩塊戰略要地,把他們的錦繡江山護得鐵桶一般。然而,他們很難辦得到。不管是先吞併西北,還是先攻打契丹,結果只能是徒勞無功。”
楊浩微微一驚,崔大郎所說的這一點正與歷史相同,曾有人把宋沒有更進一步,獲得更廣闊的疆土歸咎宋國對西北的政策失誤,也有人認為是趙二的武功遠不及趙大神勇,楊浩還是頭一次見到商賈從他的角度著手分析,卻能研判的如此準確的,這繼嗣堂的眼光真如未出茅廬而三分天下的諸葛亮一般,對未來的政局走勢把握的太準確了。
崔大郎見他神色,知道他已然有所觸動,不禁哈哈一笑,又道:“沒有人比我們這些商人眼光很精準、鼻子更靈敏的了,也沒有人比我們更瞭解各個國家,它們富裕與否、軍力強弱、吏治是否清明……,我們心裡都有一本帳。
李存勖的唐國、石敬塘的晉國都因契丹而亡,但當時契丹剛剛立國,尚無力統治中原,他們插手中原事,不過是想培植一個聽話的兒皇帝,代他們來管理中原。而今卻不同了,契丹如今雖正鬧內亂,但是立國近六十年,一甲子的時間休養生息,國力日漸強盛,他們已經具備了南下的實力。
而中原恰也在此時完成統一,趙官家雄才大略,亦是一代英主,雖後發而先至,卻是異軍突起,國力蒸蒸日上,足以與契丹抗衡,只待唐國一滅就會籌劃北上。然而兩國實力與疆域、人口大體相若,縱有名將,一時一地的得失或有不同,卻不可能再像消滅中原諸國這般容易了。
宋國北上,圖的是幽雲十六州,想把它奪在手中引起屏障,確保中原的花花世界穩如泰山,但是如意算盤不是這麼打的,最富庶的地方他們佔了,還想把天險奪在手中,確保自家基業無虞,異族又豈肯被拒之邊荒苦寒之地自生自滅,誰不想往更好的地方去?契丹內亂一休,必也揮兵南下圖謀中原。
如今兩國人口相當,論起兵士來,宋軍訓練精良,胡人天性強悍,宋人數十萬精銳步卒善守,而契丹卻是數十萬鐵騎善攻,且自石敬塘將幽雲十六州拱手奉上,契丹人苦心經營數十年,此天險已固若金湯,宋人如何能佔得了便宜?
宋人與契丹人打下去,只能是曠日持久,兩國都勞民傷財永無寧日,卻難建寸功。如果宋國先取西北以為養馬之地呢?它不出全力,難克全功,它若出全力,契丹人豈會不趁虛而入?兩國抗衡不下,西北便尤其重要了,契丹人並不蠢,絕不會坐視西北成為宋土。如此一來,若有人能一統西北,那麼無論是宋還是契丹,為了自己都壓住強敵,都得籠絡著他,宋人佔據了最繁華的地方,財力雄厚。契丹人佔據了地理優勢和兵馬優勢,這西北之主,卻是佔住了政局上的優勢,進可攻、退可守。”
楊浩微微眯起眼睛,沉聲說道:“大郎果然不愧是商賈出身,一張口舌燦蓮花,可是我有什麼能力可據西北?”
崔大郎微微一笑道:“你得天獨厚,今已得到党項六氏的認可,被他們奉為夏州之主,又有折氏、楊氏的支援,如果再加上繼嗣堂不遺餘力的財力支援,那麼你以李光岑義子身份取李氏而代之,成為西北之主有什麼不可能?若你成為西北王,朝廷對你只有招攬,豈敢再生殺意?這樣,不是更安全麼?”
楊浩沉默半晌,說道:“中原一統,天下太平,生意才好做,閣下既只有心於商賈之事,為何如此勢衷於在西北扶植一方勢力?”
“原因很簡單。”
崔大郎侃侃而談道:“任何貨物都有其特定產地,通有無,那就是商賈獲利之源了。宋與契丹並立,當世雙雄,為削弱對方,必互相禁榷,玳瑁、象牙、犀角、銅鐵、乳香、皮毛、牛羊、馬匹、糧食、布匹、藥材……無所不禁。
唐末亂世以來,我繼嗣堂的生意便漸漸移向四方偏遠之地,要想挪回來,改做其他行業,絕非一日之功,否則傷筋動骨,元氣大失。禁榷令一下,不知多少靠我們吃飯的人都得砸了飯碗。而且,朝廷重士,對我們商賈必然也大為打壓。”
崔大郎的顧慮源自唐朝以來的政策,唐朝時期商人的政治地位十分卑下,朝廷律法嚴格規定,工商之士不得做官、工商之士不得與士族通婚,唐太宗就曾說:‘工商雜色之流,假令術踰儕類只可厚給財物。必不可超授官秩,與朝賢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
商賈比庶民地位還低,庶人服黃,工商雜戶不得服黃,且禁止工商乘馬。商人的私有財產也得不到法律保護,朝廷可以任意沒收。如開元二十二年沒收京兆商人任令方資財六十餘貫。建中三年,“刮富商錢,出萬緡者借其餘以供軍”,“大索長安中商賈所有貨,意其不實,則加搒捶,人不勝苦,有縊死者”。
朝廷對商賈過於迫害,這樣一來,商賈們必然支援各地藩鎮對大唐朝廷的反叛,冀而獲得一定的社會地位,從此成為藩鎮割據的基礎。結果兩百多年來,一直就是士人輕商,武人重商,而宋一統中原後,實際上抑商的現象遠不及前朝嚴重,但是現在又有誰知道?朝廷重士,已成風氣,天下承平之後,天知道他們會不會沿襲唐律?繼嗣堂一直的作風就是居安思危,他們不會坐等朝廷的政策下來再做反應。
況且就算朝廷不抑商,他們有太多的生意涉及南北,一旦兩國對峙,對他們的影響便十分巨大,他們既然判斷南北並立已成定局,就必須得找出一道溝通南北的橋樑來,在他們所想出的辦法中,這個橋樑就是可以起到緩衝作用的西北了。這個分析,倒與楊浩分析蘆州在諸藩中的特殊地位,繼而選擇工商興洲有異曲同工之妙。
至於說天下承平,商人的生意才興隆,那也未必。春秋時諸國林立,屏障重重,照理說對商賈是最不得宜的了,而實際上商人當時不但獲利極高,而且社會地位極高,所到之國,該國將相都以禮相待,十分敬重。自唐末五代以來的各方諸候也是如此,蓋因有求於他們罷了。
楊浩緩緩地道:“你們的長老認為,西北之地足以自立,為中原與契丹之緩衝,也是你們商賈通有無之橋樑,所以你們想在那裡扶植一支勢力,可以保護你們,給予你們最大的方便?”
崔大郎頷首道:“正是,其實我繼嗣堂早在二十年前就做過這種嘗試,那一次,我們選擇的是麟州楊家,折家立足雲中久矣,未必肯給予我們足夠的方便。何況,雖說我繼嗣堂早已不復當初的宗旨,如今純以延續自己為目的,但是長老們還是比較希望能扶持同族,楊家是漢人,折家卻不是。所以長老們更希望由楊家來控制進出西域的門戶,可惜……”
他嘆了口氣,苦笑道:“可惜楊家終究沒有那個魄力、沒有那個膽量對抗折家,權衡之下,火山王楊袞還是決定固守麟州一地,與府州媾和共抗夏州,反而翻臉來對付我們。使我計謀功虧一簣,本來長老們已經死了心,不想上天卻降下一個你來。”
崔大郎露出了微笑:“你根基最淺,正需要我們的幫助;而你與夏州李氏、府州折氏、麟州楊氏都有關係,是他們之中最有發展潛力的;尤其重要的是,你創蘆州,為使其立足,所選擇的興州之本是工商,重工重商一至於斯的一方諸侯,實是前所未有,所以長老們對你很是青睞。”
楊浩唯有苦笑。
崔大郎又道:“數百年來,吐蕃與回鶻割據於西北和涼州,互相警懾,不通往來,中原往西域去咽喉要道因而終止,一條對我繼嗣堂來,對整個中原來說的重要財富渠道因而關閉。一個閉關自守的統治者,就是我們商賈最大的天敵,你顯然不是這種人。
吐蕃擊敗回鶻,河西、隴右,盡在其手,成為西域霸主之後,西北算是太平了,可是吐蕃人善於作戰卻不善於經營,他們統御西域,結果鬧得西北百業蕭條、一片凋敝,百姓民不聊生,一個愚昧落後的統治者,同樣是我們商賈的天敵,你仍然不是這種人。
吐蕃敗落,羌人崛起後,夏州、折州、府州三分門戶,回鶻、吐蕃等雜居其間,三藩間爭戰不休,三藩與回鶻、吐蕃等族同樣是戰亂不止,頻繁的戰亂不
本章未完,请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