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天下誰人不識君
“呵呵,貧僧聽說楊左使為奸人所害,已然辭世,心中甚為悲嘆,還曾為大人誦唸往生咒超渡,如今看來,傳言大謬呀!”
若冰和尚微笑著說道,楊浩聽了便是一聲嘆,壁宿已飄然欺近,目中露出了殺氣。
“且慢!”若冰和尚目光微閃,從容笑道:“楊左使假死遁身,潛來此地,當有所圖。貧僧在此恭候,乃是你我之間的緣份,貧僧雖看破大人的身份,卻與大人無害,相反,還有一件大功奉與大人。”
楊浩目光微微一凝,沉聲問道:“大功一件?”
若冰和尚微笑道:“不錯,貧僧聽說楊左使被契丹人所殺,怎料大人不但沒死,而且還身著便裝,在宋唐兩國陳兵江畔殺氣衝宵之際,悄然出沒於採石磯,不知大人意欲何為啊?”
楊浩臉色不由一變,還未回答,若冰和尚已朗聲笑道:“不問可知,大人此來,為的就是宋國大軍如何渡江,是麼?”
楊浩顏色和緩下來,微笑道:“那又如何?”
若冰和尚肅然施禮道:“請大人隨貧僧來,貧僧有一樣東西要奉與大人,大人見了自知端倪。”
楊浩滿腹疑竇地制止了壁宿的蠢動,隨在那若冰和尚身後向林中走去,到了他的茅草屋前,若冰和尚四下看看,迅速地鑽進了茅草屋,楊浩和壁宿恐他逃脫,立即跟了進去,只見若冰和尚結廬苦修的所在十分簡陋,只有一榻一案,一灶一瓢,桌上一盞紗燈,床頭放著一個書匣。若冰搬開書匣,掀開被褥,便自榻底下取出一幅絹來,滿懷熱忱地遞到楊浩手中。
楊浩莫名其妙地接過來展開一看,只見上邊緩了許許多多線條,上邊還標註了一些數字,又有春夏秋冬等字樣,看了半天不解其意,不禁納罕地道:“若冰大師,此為何物?”
若冰和尚鄭重地道:“楊大人,實不相瞞,在下這個野和尚,其實是假和尚。在下本姓樊,唐國一秀才,因屢試不第,不能入仕,這才假意削髮為僧,在這採石磯上結廬而居,發大宏願要化緣慕捐,在這兩岸懸崖峭壁上盡雕我佛金身,有些藉口,便常使小船行於江上,暗中測量長江水情,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何處深淺,水流疾緩,盡皆緩於圖上。
依我水圖,在長江上便可搭起浮橋一座,使大軍往來如履平地。在下聽說晉王親自領兵攻採石磯,傷亡極其慘重,如今已然敗歸,再若強攻,不知還要有多少兵士喪命,然而若有此圖在手,則大軍進退自如,長江天險不攻而破,可減無數殺孽。”
楊浩聽了大吃一驚,他自然明白這水圖的珍貴之處確實不亞於數萬大軍的作用,可是自己如今這身份,能把這圖送到趙光義手中麼?但是置之不理則身份必然暴露。殺人滅口呢?方才為保家人還下得了手,現在卻是萬萬不能了。
要知道有無此圖,是不能改變戰爭結局的,趙光義僅憑一些木筏、漁船就能攻上採石磯,雖然因為後續兵員無繼,又被唐人搶回了陣地,但是唐人士氣之低落、所謂天險之難守已經可想而知。待曹彬水師一到,那都是真正的戰艦,那時與趙光義合兵一處,採石磯豈能不破?可是那樣一來強打強攻,死傷定要十倍於現在。如果自己把樊若冰殺了,藏匿此圖,那他殺的就不是樊若冰一個,強攻大江所導致的無數傷亡、數萬性命都要算在他的頭上了。
楊浩心亂如麻,正猶疑難決,樊若冰又道:“大人勿需猜疑,此圖確實無假,大人可帶在下去往西岸見晉王,在下可當面指點水圖,若有虛誑之處,大人可以取我項上人頭。”
壁宿雖是宋人,可是見他只因為在唐國做不了官,就處心積慮,不惜跑到長江邊上做假和尚,精心緩就長江水圖以獻宋國,只為求個官兒做,心中不免鄙夷,冷曬道:“樊秀才處心積慮,有此圖在,這一遭兒可是奇功一件,定要做官的了。”
樊若冰臉上一紅,習慣性地稽首一禮,說道:“阿彌陀佛,良禽擇木而棲,忠臣擇主而侍,唐主昏饋、耽樂佞佛,不理國事,朝政糜爛、百姓困苦,趙宋得天下,乃天命所歸,樊某豈不知從善如流?
前些時日傳來訊息,說是對朝廷忠心耿耿的林虎子林大將軍也被讒言所殺,而且是不教而誅,以帝王之尊只敢偷偷摸摸對臣下施以毒酒,國主自斷手臂、自毀前程,唐國上下誰不心寒?這是天要滅唐啊,某一凡人,敢不順天應命?”
楊浩長長地吸了口氣,說道:“此圖確是珍貴萬分,只是……如何送過江去呢。”
樊若冰雙眼一亮,說道:“在下倒是有條小船,平素不用就拖上岸來,藏在草叢之中,只是如今江上巡防絡繹不絕,樊某一介書生,想要使一條小船在他們眼皮底下逃過江去斷無可能,不知大人可有辦法……”
楊浩搖了搖頭,說道:“我在江邊苦思良久,也正無計可施。此圖甚是珍踐,而且斷斷少不了你這解說人,你與這圖都不容有失,所以莽撞不得,這樣吧,你……你且隨我下山,咱們再從長計議。”
摺子渝縱然見到他活著,也絕不會張揚出去,楊浩有這個信心,可是這官迷心兒的樊若冰可就難說了,楊浩心中委決不下,實在想不出如何妥善處理這個傢伙,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且把他帶在身邊,以求安全。
宋國對唐的野心,這樊若冰早已看在眼中,所以才在這江岸上搭廬隱居,雖然清苦,可是十年寒窗的苦都忍了,他既把如今吃苦當作來日做官的本錢,倒也甘之若飴。可是未等他向宋國獻圖,宋國已然出兵,如今陳兵對岸,他想把圖送出去卻已不能,把個樊若冰急得一嘴火泡。
如果等到宋軍強攻過江,並且站穩腳跟。那他這圖也就沒甚麼用了,如今久旱逢甘霖,竟然遇到了本已身死的宋國使者,樊若冰歡天喜地,只以為自己這一遭兒終於可以有官兒做了,自是欣然應允。當下樊若冰歡歡喜喜便隨楊浩上路,他這茅草屋中本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也都棄置不要了。
這時代既無電影電視,又無報刊雜誌,知楊浩此人的甚多,識得他相貌的極少,他本以為離開了招搖日久的金陵城,到了這採石磯上不會有人認得他,所以此番上山絲毫未做掩飾,哪料到竟然接連遇到兩個故人,這一下可不敢再大意了,他略略整理了一下儀容,又取出假鬍子粘上,這才帶了二人下山。
自這條路下山,到了山下,只見地上掘了十幾處大坑,裡邊橫七豎八堆滿了屍體,那屍體下面墊著就地砍伐的樹木柴草,上邊的屍體摞了七八層,箭傷、刀傷、槍傷……,血肉模糊的,肢體不全的,真是怵目驚心,看其服飾,俱是宋軍。
看到兩個和尚陪著一個俗家人下山來,那些正在搬運屍體的唐國士兵也不在意,從小車上又抬下幾十具屍體丟進坑裡,然後便將一桶桶火油傾倒進去,隨手將幾枝火把投入,大火立即熊熊燃起,將那無數屍體盡皆吞沒。
樊若冰合什唸了聲佛號,問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這麼多的屍體,是怎麼回事?”
唐國人大多信佛,樊若冰在此結廬而居,時常獨泛小舟行於江面,說是要慕集資金,沿江岸巨石俱雕佛像,這軍伍中有許多人都是認識這位苦行僧的,對他都很敬重,便有一位小校答道:“大師,這些都是強攻我採石磯的宋軍,將軍命我等在此焚化,免生瘟疫。”
“阿彌陀佛……”樊若冰忍不住又宣一聲佛號。
烈火雄雄,燒得那些肉體吱吱作響,忽爾會有屍體被燒得筋脈收縮,火焰中“撲”地便會坐起一具屍體,身上冒著烈焰,臉肉已被燒化,肌油吱吱淌落,楊浩雖從徵入伍,亦曾戰場廝殺,但是做為程世雄的親兵,卻不曾處理過這許多屍體,只看得心驚肉跳,不忍卒睹。
樊若冰舉步行去,只見處處火坑,屍體無數,忍不住步行於焚天烈焰之中,吟誦道:“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世尊有言:地藏,吾今殷勤,以天人眾,付囑於汝。未來之世,若有天人,及善男子善女人,於佛法中,種少善根,一毛一塵,一沙一渧,汝以道力,擁護是人,漸修無上,勿令退失。
複次地藏,未來世中,若天若人,隨業報應,落在惡趣。臨墮趣中,或至門首,是諸眾生,若能念得一佛名,一菩薩名,一句一偈大乘經典。是諸眾生,汝以神力,方便救拔,於是人所,現無邊身,為碎地獄,遣令生天,受勝妙樂……”
壁宿見了這樣慘烈場面,不由自主也是雙手合什,隨之念道:“爾時地藏菩薩摩訶薩,胡跪合掌白佛言:世尊,唯願世尊不以為慮。未來世中,若有善男子善女人,於佛法中,一念恭敬,我亦百千方便,度脫是人,於生死中速得解脫。何況聞諸善事,念念修行,自然於無上道永不退轉……”
兩個假和尚,於紅塵碌碌中各有所求,但是眼見無數生死,心中不無善念,這經文誦來十分虔誠,使得現場的慘烈登時顯得肅穆起來,許多士兵聽了兩位僧人誦經,也都端正了身形,雙手合什,雖不為敵人,卻為對生命之敬畏。
“我該怎麼辦?這張圖或可減少許多不必要的傷亡,我為一己之私置萬千人生死於不顧,這一生都要良心不安了,可是如今情形,我該怎麼辦?”
楊浩隨在二僧之後,亦步亦趨,心中苦苦掙扎,天人交戰不已。
當塗城內此時已是一片慌亂,許多人家扶老攜幼正出城逃難,也有那沒有親戚可以投奔,又或者不願離開家園,抱著萬一希望,希望宋軍打不過長江來、又或即便過江徑去帝都勿來擾民的百姓人家則緊閉門戶,城中是一片蕭條。
三人回到楊浩住處,楊浩這才省起自己兩位夫人是萬萬不能落入樊若冰眼中的,樊若冰以為自己是受人行刺,家眷慘死,故而懷恨瞞名潛來此處打探軍情的,可要是讓他看見自己兩位夫人也好端端地住在這裡,不免便要生疑,他忙向壁宿使個眼色,壁宿會意,一進院子便拉住樊若冰道:“樊秀才,且來這邊稍坐,一會兒大人還有話問你。”
楊浩獨自走往後院,院中無人,待見了花廳還是無人,不但看不到焰焰和娃娃以及那位啞巴小尼姑,就連受命保護她們的穆羽和八名侍衛也全無蹤影,楊浩驚詫莫名,高聲喚道:“焰焰?娃娃?”一面叫著一面走向臥房。
到了臥房仍是沒人,楊浩大驚,立即提劍搶回大廳,一進廳,便見方才空無一人的大廳中竟坐著一個人,翹著二郎腿兒正有滋有味地品茶。楊浩一眼看清那人模樣,不禁呆在那兒,一部鬍鬚在頷下微微飄拂,看那神情十分可笑。
“哈哈哈,楊大人,汴梁一別,不想你我竟在當塗相遇,可不是緣份麼……”
廳中那個胖子望著楊浩就像見了親人一般,笑得頰肉亂顫,彷彿天官賜福。楊浩長長吁了口氣,喃喃自語道:“這天下……就沒有楊浩的一塊淨土麼?”
胖子放下茶杯,眉開眼笑地起身道:“噯,這叫什麼話嘛,老朋友來了,瞧你一副不情願的樣兒。楊大人想逃之夭夭,談何容易,如今這天下底,不認得你楊大人的還有幾個呢?”
“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崔大胖子擊掌踏歌向他而來,崔大郎本來高大肥碩,可是擊掌踏歌,緩步行出時,竟是步履輕盈,手舞之、足蹈之,姿勢優美,頗具大家風韻,讓人看了身心愉悅,連他本來肥碩的體形都忽略了。
楊浩還是頭一回領略古人踏歌的風情,不過他現在可沒有欣賞的心情,他苦笑道:“這也是白樂天的詩嗎?”
崔大郎擠眉弄眼地道:“旁人的詩,崔某也是記得幾首的。呵呵,楊兄好生鎮定,不想問問兩位賢夫人和你的一眾屬下現在何處麼?”
楊浩嘆了口氣道:“相信崔兄既在這裡等我,對內人和從屬便一定照顧的很是妥當,不問也罷。如今看來,崔兄應該並非齊州崔氏那麼簡單了,不知閣下倒底是什麼身份?”
崔大郎微笑道:“楊兄猜錯了,崔某正是山東崔氏,世居齊州,”
“但你決不會是一個商賈。”
崔大郎笑得更迷人了:“楊兄又猜錯了,崔某正是一個商人,一個不折不扣的商人,只不過……我的買賣比旁的商賈做的都要大一些而已……”
“有多大?”
“大到可以謀國。”
廳中坐著兩個人,中間放著一杯茶。
一個人,掌握著天下最龐大的隱形財富。
一個人,掌握著一支最具發展潛力的武裝。
宋軍與唐軍陳兵長江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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