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羅公明對他的神情也親切起來,隨即二人便談起楊浩繼續率人西行,紮根蘆嶺前後的事,羅公明捻鬚聽的十分入神。
楊浩此來,只是想拜見一下羅克敵的家中長輩,以儘子侄之禮。羅公明既然號稱歷五朝不倒,政壇長青,此人為官必然趨吉避凶,十分謹慎。自己如今的身份十分微妙,他肯不避嫌疑,開門接納,已是難能可貴,楊浩並不想讓他為難,從他那裡探問一些官家的態度,或者向他討教朝覲之禮、存生之道。
所以二人聊了大約一個時辰左右,楊浩見羅公明微微露出疲態,便即起身告辭。羅公明見他如此爽快地告辭,不覺有些詫異,他仔細看了楊浩兩眼,眼中微微露出笑意,起身說道:“賢侄車馬勞頓,剛到京城,早些回去歇息也好。以後你我同殿為官,相處的時日還長著呢。”
他微微一頓,又道:“官家出身行伍,最喜豪邁直樸之輩,賢侄亦出身行伍,在西北所為,可圈可點,今既入朝,必受官家青睞。但朝廷之上比不得西北,賢侄還年輕,血氣方剛,驟至高位,難免為庸碌者所忌,正所謂皎皎者易汙也。今後為官,賢侄還當小心為慎,做事麼,曲直並用,內方外圓,方能容人,亦為人所容。如此,則安身立命、報效社稷,兩相益彰了,呵呵。”
楊浩心中一動,知道這番話才是對他最重要的點撥之語,只是這老狐狸說的太過含糊,一時之間難以揣摩話中真意,他只得強行記下,當下行禮如儀,再度告辭,羅公明親自將他送到書院門口,仍由次子羅克捷送他出去。
楊浩坐在車中,反覆思量羅公明說的話,一路盤算著到了自己所住驛館,剛剛下車,便有一名侍衛向他耳語幾句,遞過一封密札。楊浩持了密札返回內室,在燈下開啟密札一看,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由於他的資訊網現在主要布及西北地區,越到中原,資訊網越是稀疏,而且他一路行來,無法掌握他每時每刻的具體行蹤,所以“飛羽”送來的訊息,竟滯後於朝廷的四百里加急快馬,有關“倒程”一事,現在才送到他的手上。
楊浩對帝王心術也不甚了了,但是這些天他蒐集了大量有關趙匡胤為人處事方面的資料,對趙匡胤的脾氣秉性,遠比蘆嶺州諸人要了解的多。這個計劃,的確能夠把程德玄擠走,哪怕它漏洞百出,然而也正因為它漏洞百出,項莊舞劍之意太過明顯,很難想象趙匡胤得知訊息後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會對自己報以什麼樣的看法。
這個對手太強大了,他不同於折御勳、不同於李光儼,也不同於橫山諸羌頭人,如今自己就在開封城裡,自己就是大宋的一個臣子,趙匡胤若是對他起了殺心,有一百個理由、一萬種方法讓他死得不能再死。天子一動心思,甚至不需下令,就會有無數揣摩上意的人,去絞盡腦汁,羅列無數冠冕堂皇堂的罪名加諸他楊浩的身上。
第二天,楊浩爽約,沒有帶著姆依可去逛東京城,他整整一天足不出戶,始終悶在房裡,坐在桌前苦思冥想,姆依可端茶送飯進去時,只見他鋪了一桌子的紙,寫幾個字,端詳一番便團掉再寫,弄得房中狼藉不堪。姆依可不知道老爺為了什麼事煩惱,駭得大氣也不敢出,只偷偷撿了一張出來給穆羽看,只見上面寫的是脾氣點點點,性格點點點,愛好點點點……,二人認得字卻不認得省略號,一時相顧愕然。
第二日傍晚,楊浩終於振作了許多,屋中也不再亂丟雜物,但是燈火仍舊很晚才熄滅,隔著窗子,穆羽和姆依可站在廊下看著,只見楊浩在房中踱來踱去,時而仰頭如望明月,時而低首沉吟不語,廊外大雪飛起,迷迷茫茫一片,兩人的心中也是一片迷茫,不知道老爺倒底有什麼心事。
第三日一早,姆依可放心不下,大清早的就躡手躡腳打開了楊浩的房門,推門一看把她唬了一跳,只見楊浩早已起床,不但洗漱已畢,而且正在穿衣。床上攤著一個包裹,裡邊是內侍副都知顧若離來傳旨時帶來的朝廷頒賜的朝服。
一見她來,楊浩大喜,忙道:“月兒,來來,快快幫我穿上朝服,這些衣服太過麻煩。”
姆依可見自家老爺恢復了常態,心中有種莫名的歡喜和輕鬆,連忙進房來幫他梳髮穿戴。今日是楊浩回京述職第一次上殿面君,須著最為隆重的朝服。他的朝服是紅衣紅裳,內穿白色絲羅所質的中單,外系絲羅所制的大帶,並有緋色蔽膝,身掛錦綬、玉、玉釧,下著白綾襪黑皮履。
所有的官員穿戴朝服時都是這般模樣,官職的高低主要是以搭配的不同來區別。主要是在有無禪衣(中單)和錦綬是什麼圖案。此外的區別就在於頭上的進賢冠是幾道梁,用什麼革帶。楊浩的官階應戴三梁冠,革帶用銀,綬用盤雕花錦。
衣著打扮停當,再掛方心圓領,配銀魚袋,戴進賢冠,兩人都是忙出一頭大汗。不過如此打扮令人看來的確更具威嚴,楊浩從姆依可看向自己略帶異樣的目光就能感覺的出來。同時在這個打扮的過程中,無疑對他的心理也會產生一種暗示,讓他對皇權、對將要去膜拜的皇帝,悄悄地產生一種敬畏。
步出房門,楊浩才驚覺昨夜大雪。清新之氣撲面而來,楊浩不覺精神一振:“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罷罷罷,放開胸懷,且去闖闖。生不能五鼎食,死亦當五鼎烹,豁出去了,且看這趙大官家有何手段!
楊浩登車,直趨御街,到五門並列、巍峨壯麗的宣德樓驗明身份,入朝房候駕,在這裡,楊浩除了羅公明之外誰也不認識,這時也不便上前搭訕,只是手捧笏板,眼觀鼻、鼻觀心,狀如老僧入定,羅公明與同僚談笑風生,瞧見楊浩模樣,也是神色平靜,直若未見
待時辰一到,謁者引領百官直趨皇帝聽政的垂拱殿,一路上只見戍卒、衛官站得筆直,一道道宮門銅釘朱漆,牆磚壁縫間鐫飾樓鳳飛雲,到處是雕甍畫棟,峻角層榱,曲尺朵樓,朱欄彩檻,極盡皇宮之富麗堂皇。
百官絡繹進入垂拱殿,依帽飾上顯示的官階區別分文武左右排班站定,楊浩這才向文官首位望去。他知道這些官員很多在歷史上都大大有名,可是此時卻一個不認得,也不知道他們的具體官職,但文官首位必是趙普無疑,往那裡看看當可知歷史上赫赫有名的趙普模樣。可惜,趙普也是面向皇位而立,從這裡只能看到他尺長的兩隻帽翅,卻不能瞧見他的模樣。
“皇帝陛下到,百官晉見!”
內侍都知張德鈞一聲唱和,百官紛紛舉笏俯身,楊浩不敢怠慢,把袍襟一撩,跪倒在地,悶頭等著有人喊“萬歲”好跟著吼一嗓子。他現在是武官,站在武將班中,左右武將一見他突然矮了半截,都覺納罕不已,一旁有個大鬍子武官悄聲說道:“嗨,我說老弟,頭一回見官家吧?”
“昂!”楊浩抬頭,心裡還有點納悶兒:“這些人怎麼不跪啊?”
那大鬍子恍然道:“我說呢,怎麼還嚇趴下了,快點起來,免得罪你個君前失儀?”
“啊?”楊浩莫名其妙,怎麼……怎麼見了皇帝不需要下跪的麼?
照理說新賜封的官吏、上殿面試的進士、受了誥命進宮謝恩的官眷等等,都有禮儀司的官員教授他們見君的禮節,其實楊浩也是一點不懂,不過他這個官兒可是做了有一陣了,糊里糊塗的就跑來進宮面聖,根本不曾到有司去學習禮儀,有司官員也把這個官兒給漏了。
原來這大宋的官兒以前上朝見駕連座位都有的,如今雖說是站著,但是見駕長揖即可,如非必要,哪用得著全體行什麼跪拜禮,那種滿朝文武齊刷刷下跪的場面,是到了明朝時候朱元璋規定的,而且那時也是小朝會作揖,莊嚴的大朝會時下跪,再後來到了清朝,下跪就成了家常便飯,而且跪的時間短了還不行,所以官員們膝蓋那塊兒都加個軟墊。
這時候楊浩鬧出跪拜禮來,反把其他官員弄得一頭霧水。楊浩想通其中關節,不禁面紅耳赤,急忙爬起身來站定,許多官員見了已竊笑起來。羅公明站在文官列中,瞧見楊浩如此舉動,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眸中卻是閃過一抹笑意:“真是孺子可教也。”
他那裡滿心讚許,孰不知楊浩卻是無心之舉,歪打正著。
趙匡胤唬著臉端坐龍椅上正等百官揖禮,楊浩突然搞出這麼一齣戲碼來,他坐在高高的龍椅上看的一清二楚,一見這個懵懂官兒,他的嘴角也不禁抽動了幾下。只是此時隔的較遠,以前印象也不深,他還沒想起這個不懂規矩的官兒是誰。
楊浩爬起,隨著百官重新揖禮,高聲三聲萬歲,這才如釋重負地歸班站定,張德鈞看看午門傳抄來的官員名札上特別註明今日有還朝見駕的外地官員,這些人是要優先處理的,便上前一步,高聲說道:“新任和州防禦使楊浩回京面君,上前見駕,致辭謝恩。”
楊浩趕緊閃身出班,左右官員一看:“喔,敢情楊浩就是這個愣頭青啊!”
楊浩面向龍座長揖一禮,高聲道:“臣楊浩……奉旨還京,叩謝天恩。”
這個時候,他是真的該跪了,可楊浩嘴裡說著“叩謝天恩”,卻是彎腰站定,一點也沒有下跪的意思。左右文武大員們見了,許多人便忍著笑扭過頭去,生怕再看他一眼就會笑出聲來。
趙匡胤本來聽說是他,登時目露兇光,可是一見他不當跪而跪,當跪而不跪,好象根本不懂見駕的禮節,又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他呆了一呆,揮手止住正欲喝責的張德鈞,緩聲說道:“楊浩,朕御駕親征於漢,遷漢五萬百姓,削漢之根基。你能不負朕望,將這五萬子民平安帶出,朕心甚慰。蘆嶺建州後,卿親力親為,妥善安置百姓,開衙置府,是有大功的。朕提拔你為和州防禦使兼右武大夫,卿今後當一如既往,為國效力。”
楊浩一聽,頓時露出感激不盡的神情,他把腰一彎,瞅著手笏大聲說道:“多謝皇上,臣本布衣,躬耕於霸州,苟全性命於西北,不求聞達於朝廷。官家不以草民卑鄙,猥自枉屈,委臣以遷民重任,由是感激,遂許官家以驅馳……”
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趙匡胤眼睛越睜越大,忽想起楊浩當初的奏摺上那比狗爬還難看的字來,再聽他明目張膽地篡改的狗屁不通的《出師表》,滿腔的怒氣殺機登時化作了一聲大笑,當即捧腹大笑起來,再看百官佇列,早已笑得東倒西歪、前仰後合
“連《出師表》都敢抄,真是無知者無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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