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出師表
永慶公主冷笑一聲,起身說道:“部屬所為便能證明是已離職赴任的楊浩授意?不嫌有些牽強?難道陳橋兵變黃袍加身,是出自爹爹的手筆麼?”
永慶公主一句話,趙匡胤的臉登時由關公變成了包公,永慶公主還不罷休,尖牙俐口繼續說道:“一家人好端端的過年,爹爹一腳便踢得全家人不痛快,好本事啊,你何不取出盤龍棍來耍耍威風?”
趙匡胤氣得額頭青筋如蚯蚓般賁起,一條條突突亂跳,眼看就要從包公變成瘋瘋癲癲的濟公。皇后宋氏一見大驚,生怕官家氣怒之下不知輕重打傷了公主,連忙喝道:“永慶,你怎麼這樣同自家爹爹說話,還不快向爹爹賠罪?”
永慶公主哼了一聲,倔強地扭過頭去,就是不肯賠罪。眼見趙匡胤氣喘如牛,皇后宋氏急忙向皇帝告一聲罪,上前拉住永慶便走。趙德昭、趙德芳兩位皇子如今一個二十一歲、一個十二歲,俱是恭良溫順的少年,遠不及永慶潑辣,一見皇后娘娘扯了公主離開,二人忙也退了出去。
趙匡胤像一頭暴怒的野獸,在殿中憤怒地踱來踱去,最後走到書案後坐下,一手據案,胸膛起伏,仔細想想,餘怒不息,順手一揮又將桌上文房四寶盡皆揮落於地,駭得那小黃門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去撿東西。
“出去!滾出去!”
趙匡胤看看實在沒有東西可丟了,順手扯起屁股底下裹了黃綾的坐墊向那小黃門拋去,唬得那小黃門連滾帶爬退出了大殿,趙匡胤目欲噴火,渾身顫抖,他的確被女兒那一句質問刺激的暴怒不已,卻不知滿腔怒火該向誰人去發。
每個人都有他的逆鱗,真龍天子的逆鱗更加不可去觸,可是真的有人去碰了,他卻不知該向何人發洩這怒火,即便他是富有四海的一國之君,這時心中也只有一種無力和悲傷的感覺。
是的,普天下人,千夫所指,都說是他策劃了陳橋兵變、黃袍加身,把那孤兒寡母趕下了臺。他趙匡胤英雄一世,這卻是他人生道路上最大的一個汙點。但是,他知道,那不是他乾的;趙普、高懷德、石守信一班人也知道,那不是他乾的;他的家人都知道,那不是他乾的。可那又如何,能辯與誰知道?他如今就坐在龍椅上,這是不折不扣的事實。
趙匡胤頹然坐回椅上,無力地搖了搖頭。
其實下屬不經授意,擁立上官之舉早已有之。這種風氣要從唐玄宗末年安祿山造反之後說起了,那時候,大唐朝廷開始無力控制四方藩鎮,天下各路節度使尾大不掉,目無天子,把大唐江山搞了個烏煙瘴氣。
朝廷上,宦官們可以任意廢立李世民的子孫;地方上,藩鎮節度使們擁有自己的私人軍隊和國土,他們可以不服從朝廷的調遣,自立於一地,形成事實上的獨立王國。大唐天子儼然成了春秋末期的周天子,成了一個名義上的共主,成了各路節度使手中的一件道具。
每有節度使死去,大唐皇帝還是會派欽差中使到軍中巡視,但是新立的節度使,是不可能出自於天子的選擇,那些節度使的部屬們會推選一個能夠代表他們利益的新的節度使出來,大唐天子只能順手推舟,冊封一番以使他顯得比較“名正言順”而已。
於是,各路節度使的部下為了重新洗牌,對掌握的權力進行一番再分配,時常擅行廢立之權,往往殺一帥,立一帥,有同兒戲。曾經逼得大唐天子狼狽不堪的節度使們嚐到了他們自醞的苦酒,也成了他們手下手握重病的大將們手中的一枚棋子。
這種風氣延續下來,到了五代時期,就由大將廢立節度使變成了大將廢立皇帝,軍人們之所以喜歡擁立大將稱帝,是因為每擁立一個新皇帝,有功的將校們就會得到升遷,事成則大家升官發財;事敗,自有那被擁立的冤大頭全家扛黑鍋。這種升官途徑比戰場廝殺同強敵對抗風險小多了,他們自然樂此不疲。
在趙匡胤之前,並不想稱帝而被部下強行擁立的大有人在,這些人的經歷,完全可以作為趙匡胤並未策劃陳橋兵變的一個佐證。可是,傳播這謠言的,本就是對他不懷善意的,誰會提起影響謠言真實性的史例項子呢?
石敬塘做河東節度使時,他的部下就在他率兵出征時突然譁變,向他高呼萬歲,意欲擁他為帝,這些將校和後來擁立趙匡胤的將領手法就是如出一轍。石敬塘當時大驚失色,急忙下令斬殺為首的三十多名將領、親兵以表示自己的忠誠。他後來的確是做了皇帝的,但是那時他縱有心自立,也因準備不足而在韜光隱晦,這從他當時的反應就可以看的出來,這些將士搞“皇袍加身”絕非出自他的授意。
再有後晉大將楊光遠率兵至滑州時,也有將校突然要擁立他為帝,老楊怒斥他們:“天子豈汝等販賣之物?”鬚髮飛張,聲色俱厲,這才喝止了他們的蠢動。大將符彥饒在瓦橋關守戌時,亦有部將欲“擁立”老符。老符佯允,卻暗伏甲士將這些人盡數殺光。
後唐時,楊仁晸率軍出征時,士兵要要擁立他稱帝,這個老楊也是忠臣,堅決不肯做皇帝,他的部下已無退路,乾脆把心一狠,連楊仁晸也殺了,再推出一個有人望的將軍來,那個將軍也不肯當皇帝,於是再殺,然後把這兩個將軍的人頭往第三位將軍趙在禮面前一丟讓他自己選擇:“要麼當皇帝,要麼當死鬼!”趙在禮無奈,只得稱帝,只是叛軍力弱,不敵平叛的朝廷大軍,最終沒有成功而已,否則他就是另一個趙匡胤了。
還有後唐明宗李嗣源,他率兵征討叛軍到了魏州城時,所部譁變,與魏州叛軍會合,共同擁戴李嗣源稱帝,李嗣源起初並無反意,還偷偷逃出了自己的軍營,只是當時事態已成,此時回到朝廷表忠心也難逃一死,於是在家眷勸說之下將錯就錯稱了皇帝。
這些發生在趙匡胤之前的事實,雖不能證明趙匡胤沒有自立之心,但是卻可以證明將校不與主帥商量,造成既成事實逼迫主帥自立是有著“光榮傳統”的,陳橋兵變就一定不是這樣的情形嗎?
更何況,趙匡胤在陳橋兵變前後的種種表現,也足以證明他並非“陳橋兵變”的主謀。首先,柴榮死的早,他的兒子柴崇訓繼位時才七歲,當時天下還未大一統,諸國林立,互相征伐,這樣一個少年天子濟得甚事?大將們能安心、會馴服麼?他們起了擁立新主之心實屬正常。而未必是掌握軍隊的主帥自己起了反心。
此外,當時趙匡胤掌握著後周最精銳的軍隊,整個開封城本來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的結拜兄弟“義社十兄弟”都是後周的大將軍,他要武力稱帝輕而易舉。他要脅迫小皇帝搞個“禪讓”也是易如反掌。以他的實力,他甚至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讓小皇帝夭折,讓柴氏失去所以繼承人,然後被公推稱帝。
那樣的遮羞布,絕對比先派人謊報軍情,說契丹來犯,然後領兵出去轉一圈再殺回來,搞一出比直接篡位或者玩“禪讓”還要丟臉的“黃袍加身”醜劇更高明。雄才大略、足智多謀的趙匡胤會愚蠢到選擇這種無聊的下策麼?
再者,誰也不能否認,趙匡胤極重親情。做皇帝之前是如此,做了皇帝之後還是如此,他的一生都是如此。如果說他稱帝以前這麼做是以偽善蠱惑人心,那他做了皇帝之後就沒有必要一如既往地繼續這麼做,他是真的極為重視家庭和親人的一個皇帝。
然而,陳橋兵變的時候,他的家人在哪裡?
他上至老母下至妻兒,全家老少都在開封城裡,而且正在若無其事地去廟裡上香,兵變的訊息一傳回城,忠於小皇帝的宰相大人便派兵去抓他全家,若不是廟裡的和尚起了憐憫之心將他們藏起,趙匡胤全家老少都要被一網打盡了。如果是趙匡胤親手策劃了這次兵變,他有必要把親人留在城裡冒這個險嗎?
可是,帝王自有帝王的尊嚴。他能放下身段,在他稱帝已成事實的情形下,腆顏向天下人解釋當初這事並非出自他的本心嗎?又有誰會相信他的解釋?儘管他的部下為了榮華富貴玩了一出“先斬後奏”,儘管這件事的的確確不是出自他的授意,但他是這件事的最大利益獲得者。夫復何言?
他對“害”他背黑鍋的人真的很不錯了,亂世之中,柴宗訓那個七歲的小娃娃是註定了守不住這份家業的。沒有趙匡胤,也一定會出現個李匡胤劉匡胤,披上黃袍的趙大算是個厚道人,沒像別人稱帝一樣大肆屠殺先帝家族,也沒有像一些開國皇帝一樣玩狡兔死走狗烹的把戲大殺功臣,他厚待柴氏後人,他杯酒釋兵權,把那些對他有擁戴之功、但是將來未必不會重演他稱帝一幕的大軍閥們革了軍權,封高官賜厚祿回家享福。他勵精圖治,十年前東征西殺,掃蕩天下,如今大宋政治穩定,經濟發達,軍事強大,已經超越了原本國力遠勝於後周的南唐,成為最有希望一統天下,讓百姓安居樂業的朝廷。
可是,他能改變天下的格局,他能改變億萬百姓的生路前程,唯獨自己背的這個黑鍋,他沒有辦法去改變,他只能咬著牙隱忍,讓這個黑鍋一千年、一萬年地傳下去,事實真相將湮滅在歷史長河之中。
帝王,也有無力迴天的悲哀。
然而那個楊浩呢?
他真的不知情?
這件事真的是他的部下自作主張搞出的把戲?
思及自己的經歷,趙匡胤不禁猶豫起來。
如果是楊浩一手策劃了這一幕,此人該死。如果他是冤枉的,那麼……
趙匡胤目光閃動,時而深思,時而蹙額,那一腔殺氣猶存,怒火卻漸漸冷卻了下來……
夜色朦朧,楊浩輕車簡從,悄然過朱雀門街,自麥稍巷口向左一拐,停在保康門一處豪宅前面。這是三司副使羅公明的家門前。
拜匣已由門子呈了進去,送的禮是上好的文房四寶一副,玉石棋盤、棋子一副,此外還有一些西域特產。
三司使是大宋掌管財政的最高長官,總管國家財政,地位僅次於中書、樞密兩府,號稱“計省”,三司最高長官三司使被稱為“計相”,地位略低於參知政事,羅公明是三司副使,其實職權已是極高。
楊浩的官位低微、再加上朝廷目前對他的態度微妙,照理說,這樣一位高官要見他恐怕會猶豫再三,但是出乎他的意料,很快就有人開啟大門降階相迎了。出門相迎的人是羅公明次子羅克捷,羅克捷三十出頭,眉目與羅克敵依稀相似,只是成熟穩重了許多。他與楊浩輩份相當,且尚未入仕,由他出面,顯然羅副使是肯以故舊友人之誼接見,二人互通名姓,寒喧一番,便由羅克捷引著楊浩直入後堂。
羅家大宅不算很大,東京城人口眾多,房舍鱗次,高低寬窄相間,建築十分密集,可謂寸土寸金,羅家大宅比起霸州丁家可以在西北廣袤土地上圈地二十餘畝,建的深宅大院要小的多,但是顯然經過高手名匠精心設計,一樹一木、一亭一橋都精心設計,有效地利用了每一分空間和土地,處處品來皆見風景。
此時天色已晚,楊浩也無心鑑賞,前邊兩個家人提著燈籠,羅克捷與楊浩一路說著話兒,繞過一個冬雪覆蓋的庭院,便到了西北方一個幽靜雅緻的書屋。
羅克捷在書屋廊下站定,躬身道:“父親,和州防禦使、右武大夫楊浩大人到了。”
房中稍靜片刻,一個清朗的聲音道:“請進。”
羅克捷向楊浩微微一笑,肅手相讓,楊浩舉步進了房中,只見一位身著便袍布巾的清瘦老者正從書案前站起,楊浩不及細看,連忙趨前一步,長揖施禮:“晚輩楊浩,見過羅公。”
“賢侄不必拘禮,來來來,快快請坐。”
楊浩一揖而起,這才抬頭微微打量,只見這位號稱政壇不老松的羅公面容清瞿,精神矍鑠,三綹花白的鬍鬚,一張端正的面龐,兩眼微微露出蒼老之眼,但眼神溫潤卻不失神采。
羅公明也在打量楊浩,上下看了幾眼,眸中微微露出悲慼之意,他再度讓座,讓楊浩在客位坐下,下人迅速呈上香茗,羅公明這才有些傷感地道:“老夫與賢侄素未謀面,不過早在邸報上獲悉賢侄的訊息……”
他微微一頓,又道:“西北遷民一事,賢侄在奏表中推功攬過,對小兒大加讚揚,他有你這樣的朋友,老夫十分欣慰。”
提起羅克敵,楊浩的雙眼也有些溼潤,他將自己與羅克敵共擔重任,自奪節改命時起,一文一武,相輔相助,歷盡坎坷直至逐浪河畔,為拒追兵,羅克敵率三百死士橫刀力抗三千鐵騎的事情說了一遍,羅公明聽得老眼微紅,暗暗轉頭拭去頰上兩行老淚。
這些事說罷,兩人之間的生疏感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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