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只覺自己一生境遇,實在是離奇之至。他從未想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莫名其妙地被當成了漢人百姓,然後稀哩糊塗的一路東向,直至走進這連綿的山脈森林。
他是一個党項人,党項諸部中最強大的有八個部落,分別是細封氏、費聽氏、往利氏、頗超氏、野離氏、房當氏、米擒氏、拓跋氏,這就是党項八部。其中拓跋氏本出自鮮卑族拓跋部,是党項諸部中最強大的一部。而他,原本就是這個最強大部族的首領之子,他叫李光岑。
可是,對他而言,身為部族首領之子、身為擁有夏州、綏州、銀州、宥州、靜州五州之地的定難軍節度使之長子並不值得慶幸,反而是他這一生坎坷痛苦的根源。
做為拓拔氏族長之子,他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到了另一個強大的部落吐番潘斯羅部做人質,這是兩族聯盟互取信任的一個手段,做為家族的長子,這是他的責任,他的父親是拓拔部族長,是党項各部的大首領,是大唐欽封的定難軍節度使。可他,卻只能從小生長在異族,被人扣為人質。
當他十五歲的時候,按照約定,應該由他的父親把他接回去,再換一個兒子來繼續充做人質,可是偏偏就在這個時候,他的父親定難節度使李彝生病暴卒,他的三叔被迅速擁立為三軍留後,後唐末帝李從珂順水推舟,把定難軍節度使的職位正式轉授了給他。於是李光岑這個正牌繼承人便處於了一個尷尬的境地。
對吐番部來說,他已經失去了人質的作用。對党項各部來說,他是最合法的繼承人,但是党項人已經有了一個新的節度使。誰敢冒天下之大諱,替他一個孤兒出頭呢?
還是有一個人的,這個人就是他的四叔綏州刺史李彝敏,李彝敏聽說三哥奪了侄兒的權位,遙指夏州大罵不止。他立即扯旗造反,聲討不仁不義的三哥,同時派人去接侄兒到自己的地盤。
結果在吐番潘斯羅部的他隨著四叔的信使馳騁千里,日夜兼程趕往綏州的時候,他的四叔就已兵敗被擒,被他的兄長手刃授首,李光岑離開了吐番,卻仍舊是一個孤兒,只不過這一遭除了當初受他父親所命一直追隨侍奉在他身邊的數十名武士之外,他又多了四叔派來的十多個死忠之士。
定難五州已經是三叔的地盤了,他一個毫無根基的小孩子,有什麼本事把本屬於自己的權力奪回來?他不但無力抗爭,還得不斷逃命,提防三叔派來追殺他的人。他把大唐所賜的李字去子留木,改了姓氏,在草原上流浪,從一個英氣勃發的少年,流浪成滿頭華髮的老朽,那流浪的身影始終不曾安定下來。
三年前,那個三叔終於死了,三叔的兒子、他的堂弟李光睿成了新一任定難軍節度使。李光岑聽到這個訊息的時候,心中波瀾不驚,這麼多年的坎坷流離,他幾乎已經忘了夏州如今是個什麼樣子了。
但是就在此時,党項諸部扯旗造反了。諸部一向被拓拔部凌壓其上,壓迫的太狠了些,此時換了新主,諸部中有些桀驁不馴者便聯起手來挑戰這位新任定難軍節度使的無上權威。
李光岑已經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党項人,忘記了夏州,但是党項諸部沒有忘記他才應該是定難五州真正的主人,沒有忘記他還在草原上流浪,於是他們一面起兵,一面派人遠赴草原尋訪,想要打起他的旗號,號召更多的党項人歸附。
李光岑不想來,他少年時的雄心早就死了,他如今只想帶著已發展為一個部落的部下們在草原上生活。可是,有些事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党項諸部的使者誠辭懇切,他的部下們也不甘雌伏,李光岑只得率人趕回他已忘記了歸路的夏州。
可是,命運又和他開了一個大玩笑,就像他三十多年前千里馳騁,日夜兼程趕往綏州時一樣,那些造反的党項諸部勇士匆匆起兵沒有籌畫,以致糧餉不足,於是他們就去侵擾府州掠奪軍資。誰知道府州折家不知怎地突然改變了幾百年來的傳統戰法,竟將所有軍馬集中軍馬跟他們打了幾場漂亮的機動戰,這支扯旗造反的隊伍還沒有與夏州的李光睿正式交鋒,就被折家打得潰不成軍,造反失敗了。
剛剛趕到半路的李光岑此時再南下已經完全失去了意義,他把隨他遠征的近千名勇士打發回草原保護部落,他則留在北漢境內,將一些本來攜作軍資的東西就地變賣出售,誰知道這時候北漢與大宋又打起仗來,他莫名其妙地便被擄回來,成了這支逃難大軍的一員。
想起這半生遭遇,李光岑自嘲地一笑:他這輩子註定了是個失敗者,是個被白石神拋棄的罪人,如今莫名其妙地流浪到了宋境,也好,天下雖大,始終沒有他的立足之處,就到宋國去做個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吧。在那裡,他不必再揹負那麼重的責任、不必再揹負那麼多人的期望,草原上的那個部落,失去了他這個一生都與失敗為友的首領,或許……也會過的更好一些……
李光岑正浮想連篇,木恩打了水回來,單膝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向他奉上,李光岑接過水袋,喝了一口,眉頭便是微微一皺,他嗜酒,身邊一直都帶著酒,可是這一路行來,酒早喝光了。
不遠處,正在三五成群的百姓間噓寒問暖的楊浩把他的反應看在眼裡,便朝他走了過去。
“老丈,喝一口。”楊浩從後腰解下一個皮口袋,遞到李光岑手上,微笑著揚了揚下巴。
李光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拔下木塞,一股濃郁的酒香立時傳來,李光岑不由雙眼一亮,立即如獲至寶地抓緊了那個皮口袋。
楊浩呵呵地笑起來:“老丈喜歡,那就送給你了。不過這美酒楊某也只有一袋,喝光了可就再也沒有了,老丈還是省著點,想了就喝一口,解解饞就是。”
楊浩並不好酒,這酒是從浮雲谷口退下來時,順手從百姓們棄置的物品中撿的,楊浩本來是想要個水袋,以防奔逃當中口渴難耐,不想在林中徹底改變了行進路線,這一路並不缺水,這袋酒也始終沒有換掉。
李光岑點點頭,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他眯起雙眼,含著那口酒細細品味了半晌才徐徐嚥下,褐紅色的臉龐上露出了滿足的笑意。
一個大漢走回來,提著三隻野雞和一隻兔子,李光岑將他喚到身邊,從他手中拿過一隻兔子、一隻野雞,放到楊浩身前,說道:“你的。”
楊浩知道他這是要以物易物,也不推辭,便將這兩隻尚有餘溫的獵物接了過來,李光岑一看更是高興,他嗅嗅酒味兒,旋緊木塞,把酒袋放進懷裡,寶貝似的拍了拍,這才問道:“楊大人,咱們還有多久才能走出這片林子?”
楊浩道:“我問過熟悉附近地理的軍士,按照現在這個速度,明天咱們就能走出去。到那時速度就會快的多,出了林子往西,就要進入一片不毛之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或許大家會有幾天苦日子過,不過不用擔心契丹狗在後面追趕,總比前幾天要好一些。”
這時一名士兵匆匆尋來,稟道:“楊大人,赫將軍請你過去一下。”
楊浩向李光岑頷首示意,起身行去,李光岑看著他的背影微一猶豫,喚道:“楊大人。”
楊浩笑吟吟地轉身問道:“老丈還有何事?”
李光岑鄭重地道:“大人若是早早南下,想必太太平平。此時被迫南下,卻是困難重重了。老夫年輕時,曾經被人追殺過,大漠草原,荒山野嶺,都曾是我藏身之地。所以我知道,不是到了易行的地方,行進速度就一定會加快的,人的疲憊,會越來越深,行進的速度也只會越來越慢。
尤其是到了那種四下一望都是漫無邊際的荒原,即便意志堅強的人,也會陷入絕望,人心裡一里沒有了希望,倒的比誰都快。這些普通百姓,大多一輩子不曾離開過家門,那種身陷死境的絕望會比契丹人的鐵騎更讓他們恐懼,一旦發生騷動,後果堪憂。”
楊浩臉上輕鬆的笑意消失了,李光岑又道:“林中有野果野菜野味可以食用,勉強可以彌補不足,可是一旦到了荒原上,又缺少必要的食物,心存絕望,腹中無食,那時……。還有,現在食用各種野果野菜,風餐露宿,已經有人生病,這麼炎熱的天氣,這麼密集的人群,一旦發生瘟疫,那就遭了。”
楊浩越聽臉色越是沉重,李光岑沉聲道:“楊大人,你的敵人與程大人的敵人不同,但是兇險卻絲毫不弱於他,甚至比他的困難更大。能不能帶著大家走出去,你這一遭要與天鬥、與人鬥、與己鬥、與命鬥,不可掉以輕心吶。”
楊浩略一怔忡,肅然揖禮道:“多謝老丈提點,楊某明白了。”
他轉過身,剛剛走出幾步,就見不遠處林下,被劉世軒帶人看管著的程德玄正抱著雙臂冷冷地看著他,那陰鷲的眼神,就像一頭低空盤旋的禿鷲正耐心地等著一個垂死的人嚥下最後一口氣,他的心中不由一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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