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難以想象的困窘
來人說罷,隨手丟出一塊金牌。
古代以銅為“金”,這塊金牌是用青銅製成,背面雕刻了複雜的花紋,正面鑄了兩行字,這兩行文字一看就是出自蘇軾的手跡,上面寫著:“環慶路勇敢、第三十二哨隊。”
趙興對大宋官場的東西是個菜鳥,尤其是軍方的金牌,他裝模作樣的驗看了一番,將金牌遞給帥範,說:“子連,你瞧瞧,我在密州,手下也有許多勇敢效用,可都忘了給他們頒發隨身金牌。不過,揚州軍官的‘官職牌’是我鑄造的,但我忘了把它叫‘金牌’,隨意取了個名字叫‘巡檢牌’。你幫我瞧瞧,環慶路上的金牌是不是這樣。”
帥範看了看,搖搖頭回答:“我也看不懂,這物事万俟詠熟悉,可惜他在後隊……”
聽到趙興說話,對面這名“勇敢”已經滿頭黑線,再聽到帥範的補充,那人實在忍不住了,一指鄜延路派來的那名陪同軍官,鬱悶地說:“大人,我環慶路與鄜延路經常並肩作戰,我是何人,那廝也認識,嗯,他還欠我一頓酒錢。”
趙興一臉嚴肅的將金牌擲還給吳慶,臉不紅心不跳地說:“本官不管債務糾紛!……吳慶,哨探最重要的是不要相信判斷,只相信眼睛!你遠遠的就向我們衝來,難道不怕我們是契丹人麼?”
吳慶尷尬的向趙興行禮,拼命解釋:“大人,這一路上有誰能湊得起八十多副唐貔甲,除了你,滿西夏也找不出一個人。”
“胡說!”趙興板起臉訓斥:“這種甲也叫大食甲、波斯甲,在兩千年前的希波戰爭裡,黑衣大食(波斯)裝備穿如此鎧甲的軍隊有20萬人,我這裡80多號人算什麼?”
吳慶咋舌不已:“20萬人全披這樣的甲,那大食該有多富裕?”
趙興搖搖頭,若有所思地說:“也沒多富裕,只要金屬拉絲機普及了,編織這東西也就是婦女兒童的活……我已經許給折殿帥50副甲,你好好幹,等立了戰功,我也賞你一副。”
吳慶連忙拜謝,等他直起腰來,趙興板著臉又問:“你怎麼找見本官的?”
吳慶叉手回答:“大人,您老從揚州一路赴任,鎧甲叮噹,耀武揚威……這事鬧的盡人皆知,誰不知道大人好大手筆,能湊齊100號‘全甲家丁’。自大人進入河東路後,我等環慶路百姓都在期待大人趕快赴任。
嗯,在下剛剛從京兆府出發,臨走的時候,範經略要求我見到大人,立即轉告:請大人無須去京兆府報到,直接去慶州赴任。在下走的時候,範經略已離開京兆,去了慶州。範經略說,他將在慶州接見大人。
在下剛才從延安府回來,折殿帥告訴了大人大人的情況,在下一路追趕,遠遠看見大人的隊伍,想來這路上除了大人,沒人會披甲走路。”
吳慶這等於委婉向趙興解釋了剛才的舉動,那名延州軍官也上前解釋:“趙大人,這賊死鳥確實是環慶路軍官,但小的不欠他的酒錢……”
趙興馬上打斷對方的話:“本官說過,不管債務糾紛……吳慶,有什麼緊急軍情?”
吳慶連忙回答:“安撫大人,夏軍已破安定堡、劉涇原(涇原路經略使)卒於道,涇原軍群龍無首,範經略已上書朝廷,要求由皇城使、康州刺史訾虎統帥接任涇原路軍帥,並催促折殿帥儘早出兵,還請大人直接去慶州赴任。”
趙興與帥範相互看了眼,帥範嘆口氣:“大人,前線形勢嚴峻,騎兵演練回頭再搞吧,我們直接去慶州。”
趙興一搖頭:“我們這一百個人去了慶州,無補與大局。戰爭不是一兩百個人的事情。也罷,既然催促的急,我們調整方向,直接去慶州。但沿途的騎兵演練正常進行,無論如何,我們不能把時間光浪費在走路上,要邊走路邊操練。”
對此,帥範也沒有異議,隊伍隨後調整方向,轉道去慶州。
陝西路原本包含秦鳳路與永興軍路,也是因為戰爭的原因,陝西的管轄權一分為二,分別成為秦鳳路與永興軍路。隨後,其中的秦鳳路也像永興軍路一樣一分為二:分別是秦鳳軍路與涇原軍路。涇原軍路與環慶路毗鄰,治所渭州與慶州毗鄰。
環慶路遭到西夏攻擊,想必宋軍的戰略是:環慶路就地堅守防禦,由涇原路與鄜延路左右呼應發動鉗形攻勢——但現在涇原路主帥病死在路上,宋軍攻勢的一條腿斷了。
形式嚴峻一塌糊塗,等趙興不緊不慢的趕到慶州,範純粹已經急的頭上白髮又生了幾根——假如這60歲的老人還有黑頭髮的話。
範純粹長得有點像他父親范仲淹,一副飽學儒士那種修身養性的氣度,雖然性情焦急,兩眼通紅的彷彿連續幾天沒睡覺,他依然溫文爾雅的接過趙興遞來的官誥,細細的查看了一番,不慌不忙的點了點頭。他這一點頭,旁邊竄出一個官來,他抱著一堆賬簿,賬簿上壓著一個銀綬,不由分說塞給了趙興,嘴裡喊道:“本官,環慶路招討安撫、慶陽節度使康識,今日交任。”
交銀綬與賬簿,原本是師爺乾的活兒,這位康識居然自己跳了出來,趙興的師爺万俟詠還沒趕到,趙興要是不接銀綬也說得過去,但旁邊另一位白髮蒼蒼的官員發話了,他親熱地說:“離人,本官作保,環慶賬簿上但有紕漏,定然追究前任……如今環慶路正在交戰,想必康大人卸任也不會走,等到戰事了結,離人還有時間查驗賬簿。”
對方將“戰事”兩個字咬的特別重,這是在提醒趙興,如果賬簿真的有問題,可以把那筆爛賬打入戰爭費用,而他絕對支援趙興這麼幹。範純粹聽了這話兒,也對那人的話頻頻點頭,並用充滿期待的目光望著趙興。
趙興衝說話的那位老人拱了拱手,恭敬的回答:“長者命,不敢辭。‘柳花先生’說話了,小子敢不從命!”
趙興這句話等於釘死了對方,若有責任,對方不能抽身。至於他稱對方為“柳花先生”,那是因為對方作的一首描述柳花的詩:“燕忙鶯懶芳殘,
正堤上、柳花飄墜。
輕飛亂舞,
點畫青林,
全無才思。
閒趁遊絲,
靜臨深院,
日長門閉。
傍珠簾散漫,
垂垂欲下,
依前被、風扶起。
蘭帳玉人睡覺,
怪春衣、雪沾瓊綴。
繡床旋滿,
香球無數,
才圓卻碎。
時見蜂兒,
仰粘輕粉,
魚吞池水。
望章臺路杳,
金鞍遊蕩,
有盈盈淚。——《水龍吟》”
這首詞被譽為“柳花第一”,而蘇軾跟他關係密切,他唱和的那首柳花詩也被譽為“觀之止”。意思是前有“柳花第一”,後有蘇軾的唱和,這兩人已經把柳花(柳絮)寫絕了,後人不再用琢磨著寫柳花,有那功夫,還是寫點別的吧。
這人就是環慶路經略使章楶(楶音:傑)章質夫、今年65歲,後人將他譽為“中國的馬基雅維裡”,因為這位文學大匠用兵戰術反對一味“堅壁清野”,主張“築壘加淺攻”的進攻。戰略上要求‘兵以利動’,即要求戰爭為國家利益服務——這是中國上下三千年,唯一自覺的提出“戰爭為國家利益服務”的學者,而其他人只是翻譯了馬基雅維的話,鸚鵡學舌而已。
章楶與蘇軾關係密切,所以他發話了,趙興作為蘇軾弟子,不能不聽。他這一接過官印,康識激動的眼淚都流出來了。但趙興顧不得與對方寒暄,急忙把官印與賬簿向帥範懷裡一堆,以師禮向章楶拜見:“柳花先生,弟子臨行前,家師曾託我問候,並祝章老長壽安康……喏,這是家師寫的信。”
章楶也沒客氣,他把信塞進懷裡,搖晃著白髮蒼蒼的腦袋,說:“離人既然接任了,你我先談公事,再敘私誼。”
趙興轉向“知永興軍府事、兼京兆府路經略安撫使”範純粹,拱手報名:“寶文閣學士、承議郎、慶陽團練使、守環慶路緣邊招討安撫使、權慶陽節度使趙某,參見經略使大人。”
一屋子官員大笑起來,連躲在一邊的康識也在偷笑,等他們實在笑不動了,範純粹指著趙興,笑眯眯的說:“前不久,賈易彈劾蘇老坡喜歡鼓搗奇淫巧技,不學無術。好笑蘇老坡還辯解的振振有詞,你瞧他怎麼教出的學生,天底下有你這麼報名的麼?”
趙興看了看帥範,發現對方也是霧水——他終於明白了:原來帥範也是一個官場菜青蟲,什麼也不懂。
趙興又鬱悶著望著章楶,章楶趕忙出面解圍:”離人,報名參見的規則是‘學士第一’,你那‘寶文閣學士’的頭銜品級雖低,卻是最清貴的一個頭銜,所以要放在首位。而後面跟的官銜,應該是剩下官銜中品級最高的,但你卻把階官‘承議郎’放在後面了,笑死個人。
你應該這樣報名:寶文閣學士、守環慶路緣邊招討安撫使、權慶陽節度使(知州)、慶陽團練使、承議郎趙某,報名參見。”
趙興既然漏了怯,他決定不在這上面糾纏,馬上跳過去問:“範大人,軍情如何?”
範純粹點著滿頭白髮,長長吐了口氣,說:“趙大人為官多年,居然還保持一份純樸,我等再糾纏這事,未免氣量狹小,罷了!蘇老坡教的好學生,我聽說他在杭州任上,公事全由你與高俅打點,他只管吟詩作賦。如今你來到環慶,但願你也讓我今後只操心宴客喝酒。
好了,談正事吧:夏軍入侵,步軍副都指揮使、徐州觀察使、涇原路經略安撫使、知渭州劉舜卿領兵出戰,宿衛於道,卒。順寧寨將官劉安報告:西夏將領髯耍已率軍攻破安定堡,正在拆毀增子、土門兩堡。”
趙興再問:“我軍情況如何?”
章楶回答:“本路第六將、皇城使李儀,副將、東作坊副使許興故違詔旨,及不遵帥司節制,乘夜出兵入界,與夏賊戰歿。環慶路都監張存、第二將張誠、第三將藍羽正在引兵出戰,現今唯有本路第七將、內園使張誠還在城中。”
趙興納悶:“等等,柳花先生,我剛才好像聽到第二將名叫張誠,怎麼第七將也叫張誠?”
章楶笑著回答:“第二將張誠是皇城使張誠,第七將是內園使張誠,這兩個人不是一個人。說起來,皇城使張誠與你還有點關係,他是密州團練張用的哥哥,也算是將門子弟。”
所謂“第二將”與“第七將”,都是有“都監”官銜的“正將”,宋朝軍制是由“正將”率領軍隊作戰,這個官銜類似於營長,每一“正將”帶領的軍隊是有限額的。一般來說,某一地區官銜最高的“正將”不是第一將,而是排名最後一位將,而這位將經常作為預備隊留在節帥手邊,必要時打出去。比如現在,那位待在環慶的第七將,就是整個環慶路最勇猛的戰將,他帶領的是第戰略總預備隊。
至於皇城使、內園使都是榮譽稱號,這一稱號意味著該武將獲得皇帝的信任,有資格替皇帝守衛皇宮與內園。
形勢居然如此嚴峻,趙興抽了口冷氣,連忙問:“我軍兵力如何?”
章楶回答:“環慶路有鎮、砦二十八座,強人三萬一千七百二十三,壯馬三千四百九十五,總一千一百八十二隊。見管土軍(‘見’等同於‘現’,土軍指本土軍隊)、客軍六千餘人,邠、寧、耀州下‘藩人兵’共四千人。若除去留守各州縣的守禦部隊,我環慶的機動兵力不滿五千人。若要出戰,能動用的兵力最多三四千人。吾累奏乞添一兩將軍馬,至今未蒙朝廷施行。”
範純粹搖頭,滿臉的遺憾:“若朝廷容許沿邊將領分抽出戰人馬,外層城寨減兵堅守,內線屯重兵于帥府,彙集各路人馬隨時應援……我們尚不至於如此窘迫。”
章楶搖晃著滿頭白髮,開心地說:“哈哈,今後這事該由離人操心了,我老了,也該過幾天蘇老坡過的日子。”
範純粹一愣,也立刻搖著一頭白髮神態輕鬆的大笑起來。連躲在一邊的康識也搖著白髮偷笑。
趙興看著一屋子白髮,從心裡嘆了口氣:難怪涇原路經略安撫使、知渭州劉舜卿死在路上,年紀都這麼大了,還要應對高強度、頻繁發生的戰爭,能支撐下來就是強悍。
這個地方,催人老啊。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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