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此處夜風似刀
趙興伸了個懶腰,回答:“不用了,剛好我們也泡個舒服了,正好,還能趕上半場酒宴,炎師,同去如何?”
高俅身子動了一下,臉上露出渴望的神情,但不一會,他又說漏嘴了,沮喪的說:“罷了,我還想多泡一會。這水冷了,再添點熱水。”
高俅這麼說,並不是想支走趙興,然後調戲倭女,而是因為身份限制。他是小史出生,又沒有經過科舉,雖然字寫得不錯,做事精細細緻,但依然等同於家僕的身份,或者比家僕的身份略高點。
錢勰是誰?前任開封府知府,而開封是天下第一府,稱“赤府”。這樣的一位“赤府令”來到酒宴上,作陪的又是大宋第一學士,外加秦觀與趙興,以他的身份是無論如何沒資格上席的。與其到席上自討無趣,高俅還不如在這裡享受倭女的漢式服務。
趙興明白對方的顧忌,沒有再勸,他穿好衣服,提著一盞馬燈向那座蘇軾宴客的房屋走去。
蘇軾宴客的這棟房子就是昔日章惇住過的那棟房子,它與趙興的小樓毗鄰而居,那些被招來表演的伎樂則臨時借住在小樓前排的別墅,他們來往穿梭,手裡的燈將這片區域照的燈火通明。
趙興提著馬燈走進,伎樂們看到他,紛紛躬身行禮,一片燈火搖曳,一片綵衣飛舞,令雪後的夜空顯得格外清朗。
這世界畢竟有了些許改變,比如由於趙興的推動,馬燈已經成了富豪們的必備物品,而大宋百姓崇尚享樂主義,富豪們的愛好立刻傳播到民間,民間無法搞到原版的“明月夜”,但各地風起雲湧的玻璃房填補了這個市場空白,他們專走下層路線,使得百姓們夜間出門,不再依靠燈籠與火把。
世界畢竟改變了,比如趙興這個院子裡——雪仍在下,原本這個天氣出門,道路泥濘難走,但趙興的院落裡,各房屋之間用石子與水泥鋪成的路面光潔如鏡,使得伎樂們可以在隔壁屋子裡化好妝,再進入宴席所在的房屋表演。
蘇軾是個待朋友熱誠的人,他對朋友心裡不設防,所以自己也對朋友毫不見外,比如他宴客,放著自己家裡不搞,連聲招呼都不打,便跑到趙興家中開宴。
這種脾氣擱別人可能會覺得不自在,或者認為是一種冒犯,但趙興對這個沉靜在詩歌境界的人,卻完全沒脾氣,他心裡只覺得欣喜,能夠親身見到這些名傳千古的大詩人,難道不高興嗎?平常他求這些人來都求不到,現在蘇軾一咳嗽,這群人像哈巴狗一樣跑來參加宴會,能有機會與他們同坐在一起,感受大宋的詩歌宴舞,趙興心裡滿溢著幸福。
他就是帶著這種幸福感踏入屋子的,走進屋內,他幸福的看到桌上鋪著一張翅膀,這就是蘇軾今年的第八十八首詩,也是他年度最後一首——《送錢穆父出守越州絕句》:
“簿書常苦百憂集,杯酒今應一笑開。京兆從教思廣漢,會稽聊喜得方回。
若耶溪水雲門寺,賀監荷花空自開。我恨今猶在泥滓,勸君莫棹酒船回。”
我恨——蘇軾恨什麼,他恨生在凡塵嗎?這廝每天小酒喝著,風景逛著,閒雜公務都扔給了趙興與高俅,平均五天才做一首名傳千古的詩,懶得不成樣子了,他——還、有、什、麼、可、恨、的。
錢穆夫認出趙興來,他微笑著站起身衝趙興拱手,蘇軾那雙醉眼這才看清趙興,而陪坐的秦觀秦少游的眼神全在女人身上,他懷裡捧著兩個女人,腿上還坐著一個,說話都大舌頭,還不忘說些大舌頭的情話……這廝天生就會哄女人。
沒天理,汴梁城都在傳趙興是“一流的哄女人手段”,此刻相比秦觀,趙興自愧不如。
他們都瞎了眼。
不過,看到旁邊笑意盈盈的廖小小,趙興又覺得這種評價不虧。廖小小穿著一身彩羽裝,似乎剛唱完曲子不久,她望見趙興進來,帶著得意的炫耀娉娉起身,像一隻張開尾羽的孔雀般向趙興作揖。
廖小小身邊還有一位女娘,那就是“秀秀”的扮演者湛琴琴,這位女娘是汴梁城新捧起來的歌伎,意圖用她取代廖小小,成為新的汴京“十絕”之一。
原本,這樣的女人應該是廖小小的天生對頭,但廖小小現在已經無心跟別人在歌技上爭長短了,一首美聲唱法的《君主長江頭》讓她在大宋奠定了不可動搖的霸主地位,而她現在的全副心思都放在如何討好與爭寵上面,所以汴梁城的老鴇在她這次入京時稍稍一哀求,她立刻答應調教湛琴琴幾日……咳咳,這未嘗不是一種更高層次的炫耀。
湛琴琴依然穿著戲劇中“秀秀”穿的服裝,她第一次見到趙興,見廖小小神色中突然帶上一種說不出的嬌媚與討好神情,心裡馬上清楚對方的身份,趕緊起身向趙興行禮。
蘇軾醉醺醺的說:“離人,錢穆夫大人你曾見過了,他要去越州當知州,恰好離杭州不遠,我讓他在茉莉園裡住幾日,回頭你收拾一座院子,讓他家人住下,我好與穆夫長做竟夜之飲。”
趙興點點頭,回答:“錢大人如果不閒蝸居簡陋,那就住下吧……”
趙興並不認為錢勰會住在他的城堡,錢勰是吳越王錢鏐五世孫,現在身上還帶著“燻上柱國,爵會稽郡開國侯”的頭銜,他到別處去可能沒地方住,到杭州,離趙興家裡不遠就是昔日的錢王宮,那麼一座大宮殿空在那,這是太祖趙匡胤賜給錢王后世孫的,錢勰不住在那裡住在哪裡。
果然,錢勰搖頭:“子瞻,別說了,我從汴梁城過來,落腳杭州,能住別的地方嗎?……算了,這事不提了,喝酒!”
喝酒!這次湛琴琴搶了個先手,她沒等廖小小反應,端起一杯酒捧到趙興面前,嬌嬈的拜下:“趙大人,小女子來杭州你就出海了,回來後總是操勞。小女子看著窗外趙大人的馬車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總沒機會敬大人一杯酒,以感謝大人的收留,今日得此機會,還請大人滿飲此杯,敬謝!”
跟廖小小搶歌藝霸主的位置,廖小小並不在乎,但要跟她搶男人,搶著向自己的男人獻媚,廖小小不願意了,她一個旋身,手腕優美的滑過,從湛琴琴手中接過了酒杯,再一個轉身,鳥羽裙那裝飾華麗的葉片散開,將湛琴琴完全擋在身後,她躬身向趙興遞過酒杯,趙興則帶著意味深長的笑,看著廖小小,輕輕接過酒杯。
湛琴琴在呲牙咧嘴,趙興笑的就是這個,廖小小旋身的功夫,腳上的高跟鞋已踩到湛琴琴的腳面上,她那尖利的高跟踩的湛琴琴痛苦不堪,而廖小小視無所覺,她腳下還在加重力氣,臉上笑的很甜蜜,手上酒杯端的穩穩。
趙興接過酒杯,順手輕輕一拉廖小小,廖小小會意,她若無其事的鬆開了腳,讓湛琴琴脫離了痛苦。然而湛琴琴不能抱著腳跳,因為這是名人的宴會,她要敢抱著腳跳兩下,形象全毀了,今生別吃這碗飯了。
回到酒席上坐下的時候,湛琴琴已經有點一瘸一拐。這時候別人都醉了,沒有發現她的異常,而廖小小毫不在意的貼著趙興,與趙興擠在一把椅子上,並用警告的目光瞥了一眼湛琴琴。廖小小身邊的趙興望著湛琴琴,笑的很狡猾,似乎有點欣賞廖小小的惡作劇,又有點憐憫的望著湛琴琴。
汴京城的那夥人捧出湛琴琴來,他們錯了。廖小小是個百變妖姬,她在人前端莊的像淑女,一旦她放下淑女的架子,就有一種柔媚到骨子裡的嬌痴,令人對她的胡鬧與爭寵不忍責備。在這點上,湛琴琴還欠缺火候。
這位新的歌星有點青澀,雖然論秀麗不下於廖小小,但待人接物遠沒有廖小小那麼圓潤,而廖小小那種自來熟的手段不是誰都能學會的,她有本領讓才見過她一兩面的人把自己當作千年老朋友,與其相處如沐春風般的和煦,湛琴琴麼……
這妮子似乎演戲演的多了,動不動就陷入秀秀姑娘的情感氛圍,雖然待人接物不失潑辣不失大膽,但欠缺一點圓潤。
這妮子來到杭州演出數日,目前蘇軾已經給她寫了一首詩,秦觀也沒落下,連法曹毛滂也湊了個趣,原本湛琴琴想跟趙興搭訕,讓後者也寫一首詩文讚頌她的美麗,但看到廖小小像個護巢的母雞一樣,她舉起酒杯,低眉順眼的示意了一下,喝下那杯酒作為賠禮。
湛琴琴與廖小小這番動作,其他人都沒注意到,除了當事人,唯有趙興。不過趙興才不會說,他轉向錢穆夫,順嘴問:“錢大人,京城的情況怎麼樣?”
錢穆夫也喝的差不多了,他嘆了口氣,語不成句的說:“別提了……今朝有酒,且盡歡,朝堂上的事,休!休!”
現在給大家表演的是“諢話”,也就是宋代的小品表演,一般說“諢話”的人還兼任算面先生,他已經給場中所有的人看過相,見到趙興進來一直想搭訕,此刻見到場面有點冷,他趕緊插話:“趙大人,我也給你看個相吧。大人的面相嘛……”
趙興立刻豎起一個指頭:“打住,我命由我,無需問鬼神。你那套暫且收起,京城裡頭的杜七聖都不敢在我面前表演,更何況你,且退下吧。”
相面的一般都學了一點心理學,能夠根據人的形體語言,猜測到對方的心裡活動,趙興提到杜七聖,就是警告對方,連催眠大師杜七聖在他面前都不敢翹辮子,所以他那套雜耍把戲不要拿出手。
其實,趙興那句話的完整語句是——“我命由我不由天”,但在宋代,或者在中國古代,天這個字不能隨便說,所以他把後半截嚥了回去,只要達到警告的目的就行了。說諢話的那人顯然領會到了趙興的警告,他鞠了個躬,默不作聲的退下。
蘇軾雖然醉了,但還覺得驚訝:“怎麼,這個看相的算的挺準的,我一生的經歷他都能說出來,怎麼到了離人面前一語不發。”
“看相者好做大言,好出驚人之語,他們那套把戲我看不上,老師,你也不要盡信。”趙興玩弄著手上的酒杯,緩緩的說。
蘇軾過去的經歷,別說算命的知道,亞洲人都知道。拿他過去經歷的幾件事來刺激蘇軾一下,然後說出一番預測的話來,以此恐嚇對方的錢包,這種手段太爛了。
趙興此前在邸報上看到過一件事,說是某官在酒席上被人看相,說他有鵬飛之能……這事傳到朝廷後,朝廷雖然沒有過多斥責,但心裡存下了提防的念頭……也幸好他生活在宋朝,沒被抄家滅族。而這種傻事,趙興才不會幹,尤其還在如此敏感時刻。
說諢話的人退下,接著上來的是百舌,錢勰突然一擺手,說:“罷了,如今已經夜深了,我們不安置,這裡面的人也需要安置,讓這些伎樂且退下吧。”
這是趙興早就期待的,他豎起一根指頭,才一示意,錢勰接著一指後山坡,問:“離人,你修了一座好大的石堡,一年之內便修成這樣一座大石堡,好快的手腳,不如領我們上去看看。”
蘇軾摸著下巴上的鬍子,頗為欣賞的說:“早就說離人是二品的蓋房子手段,瞧,這麼一座大石屋,一年就蓋起來,其他人有誰能做到?”
趙興微微的笑著,別的他不知道,他知道拜占庭的索菲亞大教堂,那是在幾百年前動工興建的,大穹頂有二十多層樓高,跨度三十多米。這座教堂被稱為“世紀傑作”,也不過用了三年時間。他蓋了個小五樓,用了整整一年,這速度能叫快嗎?
其實這棟房屋不止蓋了五年,趙興在海上漂泊的時候,一方面在回憶自己的知識,另一方面就在籌劃蓋一座自己心目中的城堡,整個城堡的修建他經過了反覆的籌劃,甚至具體到每一塊磚石怎麼運輸,怎麼砌到牆上。這城堡的修建也算是古代組織學的傑作,它或許略遜於索菲亞大教堂的修建,甚至略遜於開封鐵塔、以及張擇端最喜歡去的繁塔,但從組織學意義上來說,它是這時代的傑作。
不過,錢勰提出要求,趙興卻有點為難:“錢大人,那座塔樓只蓋好了外部框架,很多房屋還沒有安裝好門窗,工地裡堆的很亂,這夜裡去塔樓,既不方便又不安全……”
錢勰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他堅持:“走,扶我過去,我想看看河對岸。”
錢勰是蘇軾請來的客人,他堅持,蘇軾不能不作陪,但秦觀就可有可無,他衝趙興搖搖頭,表示自己腿軟,不適合在這樣昏黑的夜裡爬上塔樓。趙興微微點頭,招手示意從人摻起錢勰與蘇軾,提著燈走向塔樓。
錢塘江一江之隔,江對面就是越州,越州過了就是明州,錢勰即將出任越州知州,也就是到河對岸去,他眺望著河對岸的夜空,若有所思。
河對岸是以色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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