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氣勢,從範閒的身體裡爆發了出來。
沒有劍,沒有箭,沒有匕首,沒有毒煙。沒有小手段,沒有大劈棺,探臂不依劍路,運功不經天一路,範閒捨棄了一切,只是將自己化作了一陣風,一道灰光,在最短暫的剎那時光。將自己地全部力量全部經由指掌逼了出去,斬向了皇帝陛下重傷虛弱的身體!
雄渾的霸道真氣不惜割傷他體內本已足夠粗宏的經脈,以一種決然的姿態,以超乎他能力的速度,猛烈地送了出去。
無數煙塵斬。亮於冷清秋天。
送到了指,真氣不吐於外,反蘊於內,劍氣不出指腹。卻凝若金石,狠狠刺入皇帝陛下的肩窩。
運到了掌,真氣如東海之風,狂烈而出,席捲玉山淨面,不留一絲雜礫,重重地拍在了皇帝陛下的胸膛之上。
斬,指。掌,斬了這些年地過往,指了一條生死契闊的道路,單掌分開了君臣父子間的界線!
範閒此生從未這樣強大,慶帝此生從未這樣虛弱,這一對父子連雙眼也來不及對視一瞬,便化作了太極殿前的兩個影子,彼此做著生死間的親近。似乎空中又有無數的黃紙燈被罡風颳破。噗噗響個不停,令人心悸的。令人厭倦地響了起來。
範閒的身法速度在此刻已經提升到令人類瞠目結舌地地步,殘影不留,只是一縷灰影,繞著皇帝陛下的身軀,瞬息內不知道攻出了數十記,數百記!
青石地面上積著的雨水,忽然間像是被避水珠劈開了一道通路,向著兩邊漫開,露出中間乾淨的石磚,而在石磚之上約半隻手掌的距離,皇帝與範閒地身影,凌空激掠而飛,瞬息間脫離了太極殿正面的位置,向著東北方向閃電般飛掠!
一路積水飛濺而避,一路血水自空中飛灑成線。
轟的一聲,那抹明黃的身影頹頹然地撞破了皇宮夾壁處地宮門,直接將那厚厚的宮門震碎,震起漫天的木屑。
木屑像蘊含著強勁力量的箭矢一般四面八方射出,嗤嗤連響,射穿了宮門後的圓形石門,激起一片石屑,深深地鍥進了硃紅色的宮牆之中。
也正是這些從明黃身影身畔四面射出的木屑,讓像追魂的風,追魂地影子一般的範閒,被迫放緩了速度,在空氣中現出了身體。
明黃色的身影撞破了宮門,緊接著又重重地撞到了夾壁中的銅製大水缸上,發出了一聲悶響,也現出了身形。
那隻依然沒有沾上血水的手,破空而出,啪的一聲震開一隻細柔的手腕,如閃電一般拔開冰涼的金屬,翻腕而上,捏在了那柔軟地咽喉上。
捏在了那名宮女地咽喉上。
噗的一聲,皇帝陛下頹然無力地靠在大銅缸旁,噴出了一口鮮血,偏生他蒼白地臉頰上卻浮著一絲淡淡的怪異的笑容,他的一隻手臂已經斷了,身上也多出了四五個指洞和三個掌印,鮮血染遍了他身上的龍袍,讓明黃衣裳上那條金龍顯得格外猙獰,卻又格外慘淡。
範閒緩緩放下掩在臉上的左掌右拳之橋,木屑也讓他的身體上開始不停地往衣外滲血,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了血絲。先前的那一擊,已經是他凝結生命的一擊,此時被迫停止,再想發揮出那樣鬼神莫測的速度,已經不可能,而且他的經脈也已經被割傷了大部分,就像無數把小刀子一樣,在他的身體裡刮弄著,痛楚酸楚難忍。
皇帝陛下的傷更重,重到無以復加,重到似乎隨時可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然而範閒的臉上沒有絲毫喜悅之色,一陣急促的咳嗽之後,他的神情回覆了平靜,看著斜倚在銅缸旁不停喘息的皇帝陛下,一言不發。
只是他的眼眸透露了他的真實情緒,那種情緒很複雜……他怔怔地看著皇帝老子,總覺得眼前的這一幕不是真實的,像大雪山一樣高不可攀,冰冷刺骨,強大不可摧的皇帝陛下……居然也會有山窮水盡的時候?
陛下的容貌何時變得如此蒼老了?
“陛下,您敗了。”範閒微微低頭。用太監服飾地衣袖,擦掉了唇邊的血漬,眼神複雜地看著皇帝陛下。
他說的這句話很沒有意義,慶帝的身上至少有十餘處傷口,尤其是左臂的斷口,腹部的創口,在不停地噴湧著鮮血。
正如皇帝陛下先前對五竹說的那句話,這世上本來就沒有神仙。五竹不是,他也不是。這一年裡所遭受的背叛,刺殺,傷勢延綿至此時,今日又與五竹驚天一戰,再被重狙斷臂,再遭隱隱然突破境界地範閒伏擊,縱是世間最強大的君王。也已然到了最後的時刻。
然後皇帝陛下的臉上依然掛著一絲嘲諷與冷漠的笑容,他的三根手指依然輕輕地放在那名宮女的咽喉上,宮女的手中提著一把槍。
皇帝陛下看了範閒一眼,卻沒有理會他地那句話,而是嘶啞著聲音。咳著血,用一種溫和的眼神看著身旁的範若若,平靜的看了許久之後說道:“朕說過,要當一位好皇帝是不容易的……首先便要捨棄一些不必要地情感。更不能心軟……若若,你今天心軟了,這就是致命的錯誤。”
穿著宮女服飾的范家小姐,臉上依然是一片平靜,然而她微微皺著的眉宇間,卻顯示她地內心並不像她的外表那樣平靜。
從去年秋天開始,她便被陛下接入了皇宮,一直在御書房裡伴陪著這位孤獨的君王。一天一天,又一天,她看見了太多次在油燈下披衣審閱奏章的瘦削身影,聽到了太多聲病榻上傳出的咳嗽聲,見到了太多這名清瘦老人皺著的眉尖,漸漸的……
大年初八的那個風雪天,她在摘星樓上,隔著玻璃看著遠方地明黃身影。總覺得那是不真實的。所以她的手指沒有絲毫的顫抖。然而今天隔著宮門的縫隙,看著那張漸漸蒼老。無比熟悉的君王的臉,不知為何,她選擇了瞄準皇帝陛下的手臂,而不是致命地要害部位。
皇帝陛下說地很對,在那一剎那,範若若心軟了一絲。
“女生外嚮,晨丫頭這一年裡不停地試圖軟化朕的心志,朕不理會。你喜歡安之這個無賴,朕也清楚,只是你們這些丫頭究竟有沒有想過,這一年裡,到底是你們軟化了朕,還是你們被朕所軟化?”
皇帝平緩漠然地說著話,並沒有召喚被他放逐到後宮去地內廷太監,也沒有止血,似乎他根本不在意身體裡的血往外流淌,唇角泛起一絲微諷的笑容。
範若若的身體微微顫了一下。範閒微微眯眼,看著面前既熟悉,卻又無比陌生,與自己關係異常複雜的皇帝陛下,腦中不知生出怎樣的驚駭,對於陛下的心志與謀算佩服到了頂點,便在先前那樣危急的時刻,皇帝在他的絕命一搏下,看似頹敗,實際上卻依然選擇了一個最好的路線,破開了宮門,找到了那位持槍者,並且控制住了她。
範閒緊緊抿著薄薄的唇,忽然咬牙說道:“陛下,不要試圖用她的性命來要脅我。”
“你會接受朕的威脅?”皇帝緩緩地轉頭,任由鮮血在自己的龍袍上浸染,用一股嘲諷的語氣問道。
範閒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望著範若若沙聲說道:“你若死了,我來陪你。”
範若若面色微白,沉默片刻後說道:“妹妹倒也不怎麼怕死。”
“脫離了生死之懼,是了不起的事情?”皇帝盯著範閒的眼睛,忽然嘶聲輕笑道:“你這張臉生的似你母親,偏生這雙唇卻有些似我,薄極無情,果然不假。”
片刻之後,一臉淡漠的皇帝陛下忽然開口道:“朕此生,從未敗過。”
不知為何,範閒重生以後總能擁有常人不能及的冷靜甚至是冷酷,然而在這樣緊張萬分的時刻,他聽到皇帝陛下的這句話,卻是從內心深處湧出了一絲酸,一絲空,一絲怒,冷冽著聲音對著皇帝陛下大聲地吼道:“夠了!”
皇帝靜靜地看著這個兒子的雙眼。看著他因為憤怒而微微扭曲的英俊的面容,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似乎是在笑對方地失態,對方的畏懼,以及那絲不知從何而來,怪異的憤怒。
空曠的皇宮上,除了地上猶自殘積的雨水,還有那無數的屍體血肉之外。便只有四個人還能站立著。範閒站在五竹叔的身旁,冷漠地注視著不遠處的那抹明黃身影,心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事情,他確實畏懼,但那種憤怒絕對不是因畏懼而生,而是因為另一股悲涼地感覺而生。
從彼處至此間,距離極短,範閒似乎有出手的機會。然而陛下就在範若若身旁三尺之內,誰也不敢在一位大宗師的眼下進行這種冒險,雖然範若若的手裡還是提著那把重狙,雖然誰都能看出來,皇帝陛下已然油盡燈枯。垂垂危矣。
“朕此生從未敗過。”皇帝陛下看著眼前的兒子和他身前的五竹,緩緩抬袖擦去了唇角的鮮血,冷漠開口說道:“朕只是感覺到,似乎朕……要死了。”
失敗與死亡是兩種概念。失敗乃勝負,生死卻往往屬於天命。一位君王的失敗必定會導致他地死亡,而一位君王的死亡,卻不見得是因為他失敗。
今日的慶帝或許已經被死亡的氣息所環繞,但他並沒有失敗,因為今天的死亡,其實早在很久之前就註定了。
世間沒有真正地王道,皇帝陛下的身體。這些年裡一直被暴戾的真氣,擾的不得安息,而這一年來諸多事由,更是讓這些真氣在肉身上尋覓到了傷害他地道路,快速地破壞著他的生機,加速著他衰老的過程。然而皇帝陛下微微陷下的雙眼,冷漠地看著範閒,並沒有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個註定會讓對方感到無窮震驚的真相。
“朕即便死。也要殺死你這個逆子。”皇帝陛下咳了兩聲。咳的他微微彎腰,咳聲中帶著一絲淡淡的不甘。“李氏的江山註定要一統宇內,只要你死了,無論朕那兩個兒子誰登基,日後地天下,依然是大慶的天下。”
南京城下如火如荼的戰火,只是逼範閒現身的火苗,不然若範閒若從神廟歸來,往天下一隱,慶帝到何處去尋他去?然範閒不死,南慶千秋萬代之偉業無法呈現,慶帝即便知曉自己身體將衰,如何能安?
今日之局,不過是君要殺臣,父要殺子罷了,然而誰可料此時皇宮之中,卻轉換了局勢,孤清的宮廷內,皇帝陛下一人卻面對著所有的敵意。
在這一刻,皇帝陛下覺得有些疲憊,他靜靜地看著範閒,忽然發現心頭對這個兒子的殺意,並不如自己想像中那般強烈。這是因為什麼?或許君王殺意的源頭,只是範閒地背叛而讓他產生地怒火,而不是為了慶國的千秋萬代?
無經無脈之君,無情無義之人,一旦因失望而憤怒,一旦動情,也不過是個凡人罷了。
皇帝陛下忽然覺得自己若這般死了,只怕會非常孤獨,黃泉下地那些親人,承乾,承澤,皇后,他們會用怎樣冷漠的目光來看自己?母后在陰間可還安好?那個女人死後的魂靈是不是依然用那種看似溫柔,實際上卻無比疏離的目光看著自己?
一股孤獨的落寞感,佔據了蒼老的皇帝陛下身軀,他忽然發現,在人生最後一戰之中,自己面對的還是她的槍,她的僕人,她……與自己的兒子。
原來折騰了一輩子,最後還是在與她作戰。一念及此,皇帝陛下的面容上浮現出了一絲悲涼的笑容,難道朕註定是要敗在她的手中?
明黃的身影微微一振,範若若手中的那把槍便被他完好的那隻手凌空捉了過來,指節微微用力,君王體內的霸道真氣如江河湖海一般迸出,一聲輕響之後,槍管竟是被生生地彎曲了一截!
皇帝陛下真氣激盪,傷勢愈發嚴重,然而他只是眯著雙眼,冷冷地看著被扔在腳下的破銅爛鐵。就像在審看著那個女人,久久不發一語。
“如果老五不再踏足人世間,該有多好。”皇帝陛下低著頭,忽然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緩緩抬起頭來,看著箕坐於地,靠在範閒腿邊的五竹,極為困難地搖了搖頭。
“叔已經記不起來很多事情。”
“然而發生的終究是發生了。他總有一天會想起當年發生了一些什麼,從而知道一些什麼,他……總是要來殺朕的。”面色蒼白的皇帝怔怔地看著痴呆無語,像個孩子一般,試圖站起,卻總也站不起來地五竹,忽然開口說道:“老五,你又忘記了一些事情。真是……幸福。”
當一位強大的人物開始變得如此嘮叨的時候,是不是說明他真的老了?還是說是在迴光返照?範閒怔怔地看著斷了一臂的皇帝老子,忽然覺得胸膛處一陣空虛,一陣抽搐,他總覺得今天的這一切發生的太過怪異。完全不像是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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