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沙場之上那些猛將,至高的皇帝,孤守的逆子,其實都在注視著京都,因為他們知道,真正的勝敗,天下的走勢,依然還是在南慶京都之中,在那一對對人對己都格外殘忍無情的父子之間。
正如慶國皇帝陛下曾經對葉完說過的那樣,他與範閒之間的生死存活,才是真正的局點。只是這個局不是人力所能設,而是這數十年間的造化因果,最後凝結而成的局面,在這個凝結的過程之中,皇帝陛下自己,那個死去的女人,秋雨中的陳萍萍,以至於範閒自己,都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以至於這個局到了最後已然無解,成了個死局。
只有劍才能斬開繩結,只有生死才能解脫。
被無數雙目光注視的京都城內,百姓卻感受不到太多前線血腥地味道,甚至連此時禁宮所發生的驚天大事也不知情,他們情緒平穩地過著一如往常的日子,除了天河道岔道口的那些百姓,正在不停地哭泣。
學士府中的胡大學士聽不到這些哭泣的聲音。但他在第一時間內知道了皇宮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不是大朝會的日子,他依然擁有足夠的眼線和層級,所以他頓時呆了。
一年前,賀派地官員全數被範閒和監察院殺了,這一年裡,胡大學士統領著門下中書以及三寺三院六部,將慶國朝廷打理的井井有條。便是陛下重傷不能視事的時候,這位大學士依然平靜恬淡,東山倒於前而面不改色,十分有效地維持著慶國的平安。
然而今天得知這個訊息的時候,胡大學士所有的鎮定平靜。頓時瓦解,他今天沒有擦護臉霜,所以臉上的皺紋顯得格外的深,怔怔地站在學士府地園子裡。顯得格外蒼老,祈求著上蒼不要給大慶帶來任何的不幸。
京都另一處貧寒坊內,某簡陋民宅中,已經出獄很久的前任京都府尹孫敬修,正在他的女兒孫家小姐的攙扶下,一面咳嗽一面喝著藥,在獄中被折騰地險些身死,若不是範府裡的幾位夫人暗中打理。只怕這位性情嚴正的京都府尹,早已死了。然而如今的孫家早已敗落,除了一家三代之外,僕役盡去,姨太太也已逃走,過地日子著實有些不堪。
孫顰兒溫聲寬慰著父親,心裡卻想著改日只怕要去範府裡謝謝郡主娘娘賜的藥,只是卻沒有什麼衣裳可穿了。又想到。小范大人現在窮竟是死是活?一時間不由有些痴了。
此時的範府中,林婉兒卻是表情凝重地坐在花廳之中。思思坐在她的身後,一人分別抱著一個孩子。她對面前的藤大家媳婦兒說道:“逃是沒必要的,只是府裡的下人能散就趕盡散了。”
藤大家媳婦兒隱約猜到了些什麼,哪裡肯走。林婉兒也不會勉強,因為範族裡的這些族人家人,便是想走只怕也無法走乾淨,她只是怔怔地看著懷裡地範良。
昨夜範若若被急召入宮,最近又沒有陛下身體不適的訊息,林婉兒便馬上猜到了一些什麼。尤其是從昨天夜裡,便開始瀰漫在京都裡的詭異氣氛,更是讓她堅定了自己的信心。
你還活著,為什麼不先回家看看?就算舅舅要殺你,你要殺舅舅,可是……可是……難道之前,你就不肯讓我看你最後一面?
一念及此,悲從中來,幾滴眼淚從她的眼眶裡垂下,滴在了範良滿是不解的稚嫩臉蛋上。
在林婉兒無助又悲傷地擔心著範閒的生死時,昨夜被召入宮中的範若若,卻已經成功地逃脫了內廷高手地看管,消失在了重重深宮之中。如今地皇宮已然亂成一團,一時間竟無法找到她的下落。看來這位姑娘家不止青山學藝有成,當年五竹在蒼山雪夜裡對她地訓練,遠比當初對範閒的教導要成功許多。
此時的她穿著一件宮女的衣衫,卻偏生穿出了極動人的感覺,衣衫在微雨中緩緩飄拂,順著宮牆的夾壁,緩緩地向著太極殿的方向行去,一路上只見被廝殺聲驚的面色慘白的太監宮女,偷偷摸摸地向著後宮方向奔去,誰還會來管她是誰,她來做什麼。
然後在將要轉到太極殿的一道偏僻宮門處,她看見了太監洪竹,似乎洪竹在這裡已經等了她很久。兩個人平靜地互視一眼。
範若若平靜地看著洪竹,其實心裡卻是轉過了無數的念頭,因為她根本不清楚,為什麼幾個月之前,這位正當紅的太監總管,會忽然與自己暗中聯絡。
洪竹佝著身子離開了這道宮門,他沒有解釋什麼,因為他本來以為小范大人已經死了,思前想後了很久,他骨子裡所蘊藏著的那點兒東西,終究讓他找到了范家小姐,講述了自己與範閒間的關係。或許……只是這名太監,不願意讓自己守著自己與範閒間的秘密,而孤獨地守候在深宮之中。
範若若知道哥哥還活著,並且在這位太監的幫助下,潛入了皇宮。這個事實令她很喜悅,然而緊接著喜悅便變成了深深的擔憂,因為她知道哥哥進宮是為了做什麼。
她走到了宮門旁,走到了一個盛水的大銅缸旁。隔著宮門,聽著不遠處皇城上令人心悸地聲音,那些鐵釺刺穿盔甲,刺穿骨胳的聲音。她的眉宇間擔憂之色更重,知道今天連師傅也來了。
然後她隔著宮門的縫隙,看著遠處太極殿正殿門前的那方明黃身影,微微抿唇,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終於下定了決心。
皇帝陛下負手於後,雙手在袖中微微用力地握著那一方白絹,只有他知道,白絹上是若點點桃花一般的血漬,咳出血來了。難道朕真的不行了嗎?
姚太監已經被他趕走,此時他身周沒有一名侍衛,站在雨簾之前,顯得是那樣的孤單。
而在他面前地小雨之中。一個更孤單的身影慢慢地走了過來。
五竹終於來了。
小雨依然在不停地滴打著他臉上的那方黑布,他手中緊緊握著的鐵釺依然在不停地滴著血,一股充溢著血腥味道的氣息,從他那身溼透了的布衣上透了出來。
不知道殺死了多少禁軍,五竹才終於從皇城的方位,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這裡。他手中那往常似乎堅不可摧的鐵釺,在刺穿了無數堅硬盔甲之後,刺穿無數咽喉之後。此時鋒利地釺尖竟已經被磨成了平端,釺身彎曲了起來!
五竹不是人,但他也不是神,在面對著人間精銳戰力前仆後繼,無所不用其極的攻擊下,他依然受了傷,尤其是從皇城殺下來的那一條道路上,穿著厚重盔甲的禁軍官兵。用自己的身軀當作了制敵地巨石。堵在了他的前方,成功地拖延了他的腳步。傷害到了他的身體。
禁軍地攔截不可謂不壯烈,可五竹依然是殺了出來!
只是他手中的鐵釺已經廢了,他緊緊束著的黑髮早已散亂,身上的布衫更是多了無數的破洞,腰下的一方衣袂更是不知為何,被燒成了一塊殘片。
最為令人心悸的是,在亂戰之中,瞎子少年的腿似乎被某種重形兵器砸斷,以一種完全不符合常理地角度,向著側後方扭曲,看上去骨頭已經被扭碎成了異狀,根本無法行走!
可五竹依然在走,他隔著那層快要脫落的黑布,盯著殿下的慶帝,用手中變形的鐵釺做為柺杖,拖著那條已經廢了的左腿,在雨中艱難而倔狠地行走,一直要走到慶帝的面前。
雨勢早已變小,淅淅瀝瀝地下著,太極殿前的青石板上卻依然積著水,五竹扭曲的左腿就在雨水中拖動,摩擦出極為可怕地聲音。
每一次磨擦,五竹薄薄地唇角便會抽搐一絲,想必他也會感到疼痛,但是他已經忘記了疼痛,他只是向著殿前的慶帝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
慶帝靜靜地看著越來越近地五竹,忽然開口說道:“我終於確認你不是個死物……但凡死物,何來你這等強烈的愛憎?”
便在此時,一直緊閉的宮門忽然大開,一身汙水的葉重騎於馬上,率領著殘餘的禁軍士兵以及自己親屬的騎兵,向著太極殿的方向趕了過來,蹄聲如雷,震的地面的雨水絲絲顫動。
不過瞬息,數百名慶國精銳兵士便再次將五竹圍了起來,只是他們看著被自己包圍著的五竹,看著那條已經扭曲,卻依然倔狠站著的人,卻沒有絲毫喜悅的情緒。
尤其是此時忽然出現在陛下身旁的十餘名慶廟苦修士,那些戴著笠帽,擁有強大實力的苦修士,當他們看見五竹之後,尤其是到五竹身上傷口處流出的液體顏色之後,更是面色慘白,渾身顫抖。
五竹身上流出的血也是熱的,也是紅的,然而卻是金紅的,在小雨中漸漸淡去,沒有太多人能夠注意到,但這些戴著笠帽的苦修士卻注意到了。
所有的苦修士在這一刻如遭雷擊,跪倒在了雨水之中,跪到在了五竹的面前,他們本來是慶帝最強大的貼身防衛力量,然而在這一刻,卻不得不臣服於在這個跛了的瞎子身前。
使者親臨人間,凡人焉敢不敬?這是上天對大慶的神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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