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人心向北
言冰雲隔著假山,看著青苔殘雪門後的範閒,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心裡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沉默片刻後他冷漠開口說道:“你知道太多事情。不要忘記,我在大人你的身邊這麼多年了,關於內庫的事情我總能瞭解一些,而且這些年來,你一直把自己的重心往北齊轉移,範思轍如今還在上京城裡,如果說你以往沒有做出背叛朝廷,遷居北齊的打算,怎麼能讓我相信呢?”
範閒輕輕地咳了兩聲,有些勉強笑道:“我也是慶人,而且我和陛下有約定,如果陛下這次能活下來,而不會對我的人進行清洗,我自然也不會和朝廷撕破臉,站到北齊人的那邊,這個請你放心。”
“事涉國之大事,千萬子民的生死,我如何能夠放心?”言冰雲的聲音壓的極低,微怒斥道:“我不理會你與陛下之間究竟有什麼古怪的約定,可萬一將來事態有變,你活著離開大慶,去了上京城,誰知道你會不會被憤怒激瘋,做出那些噁心的事來。”
“噁心?你是說把內庫的秘密賣給北齊,還是替齊人先驅南攻大慶?”範閒微諷一笑說道:“人生一世,總是要守些承諾的,只要皇帝陛下遵守他的承諾,這些自然不會發生……你應該清楚,這次入宮行刺,只是一次小範圍內的戰爭,我並沒有動用全部的殺器。”
“只要我活著,陛下就必須被迫接受昨夜我與他之間的協議。”範閒的雙眸冰冷起來,說道:“他不想讓天下大亂,所以他不能對我的人下手,哪怕他再如何憤怒,可是為了他的千秋大業,他也必須忍著……不要忘了。那些人也是你熟悉的人,曾經是你的夥伴,你地友人,你的同僚!如果你這時候把我殺了,我手頭的力量再無領頭之人,不謙虛的說句話,群龍無首,陛下可以軟刀子慢慢去割。”
“難道說。你就想那些你曾經無比熟悉的人,一個一個地倒在陛下的屠刀之下?”範閒盯著言冰雲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
言冰雲沉默片刻後應道:“大人看來對這件事情琢磨了很久,但你必須清楚,天上只可有一日,天下只可有一君,若你活著,就算一直隱忍不發。但我大慶朝廷表面的平衡之下,依然被你生生割裂成了兩塊……這對我大慶而言,並不是什麼好事。”
“我只是想讓我想保護地那些人活下去,為了這個目標,我必須活著。將來我遠遠地站在高崗之上,冷漠地看著廟堂之中的陛下和你,想來也會讓你們有所警惕才是。”
“可你不要忘記,若你死了。院裡的官員部屬總有一天會必須接受這個現實,陛下雄才偉略,一定有辦法將監察院甚至你在江南的部置全部接回手中。”言冰雲盯著他的眼睛,說道:“表面上你是想保證他們的生命,實際上呢?其實你只是用這些人的力量來威脅陛下,威脅朝廷,你堅持不死,只不過是將監察院用做私器。為續你自己心意。”
“有何不可?”範閒輕輕咳了兩聲,微眯著眼望著言冰雲。
“不論是院長還是你都曾經說過。”言冰雲一臉平靜,“監察院乃公器,並不是私器,你怎麼能利用國之公器,而謀一己之私?這便是我不贊同你的地方。”
“是嗎?”範閒地眼眸裡寒意微現,冷漠譏諷說道:“監察院乃公器,我不能私用……那為什麼皇帝陛下為了一己之念動用監察院時。你不勇敢地站出來駁斥他?”
這句話直接擊打在言冰雲的心上。他怔怔地看著範閒,有些消化不了這句話。在這個世界上所有臣子們的心中,陛下便是朝廷,便是慶國,便是公……監察院乃公器,自然是陛下手中的刀。
“不要忘記你自己說的話,監察院是公器,不是皇帝陛下地私器,龍椅上的人,終究只是一個人,莫要用他來代表這天下的意志。”範閒冷漠地看著言冰雲說道:“既是公器,自然是歸於有德者居之。不錯,我並不是個有德之人,但難道你敢說,皇帝陛下也是個有德之人?”
“既然我與他父子二人只是兩個老少王八蛋,那這監察院公器究竟歸誰,就很簡單了。”
範閒不再看言冰雲的臉色,端起水壺困難地飲了一口,冷冰冰說道:“這院子是葉輕眉設地,是陳萍萍留給我的,皇帝他憑什麼拿過去?你有什麼資格對我說這些無聊的話?”
“監察院是用來監察院陛下的機構,如果變成了陛下的特務機構,你這個監察院院長還不如不當了。”他放下水壺,用一種不屑而無趣的口吻訓斥道。
一陣死一般的沉默,言冰雲的心裡真是掀起了驚濤駭浪,他本來一直以為範閒只是心傷陳萍萍之死,所以勇敢地站在了皇帝陛下地對立面。但他沒有想到在範閒的心裡,根本就沒有皇權的先天尊嚴所在!這種大逆不道,十分反叛的論調,實在是讓小言公子難以消化,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卻依然沒有想通這一點,因為陳老院長當年沒有教過他,範閒以前也沒有說過這一點,監察院是用來監察陛下?這是什麼樣的笑話!
用餘光淡淡瞥著言冰雲的臉部表情,範閒的心裡閃過一絲極為濃烈的失望情緒,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深受母親影響地陳萍萍和自己之外,沒有人能夠接受這一些,甚至連遠在澹州地父親,只怕也難以接受這些,父親只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所以才會與慶國朝廷漸漸離心罷了。
言冰雲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範閒,馬上便要下決定,為了大慶朝地根本利益,為了他這一生來的生命奮鬥目標,他不能容許範閒帶著太多的秘密。太多的力量投到異國的敵人懷中,可是如果真地要動手將他送入宮中,言冰雲知道今日範閒必死。
範閒似乎也並不著急,只是等待著言冰雲的決定。便在這個時候,一道有些疲憊,有些蒼老,有些淡然的聲音,在假山陰影之中響了起來:“這麼夜了。有什麼好說的了,讓那些婆子們聽了閒話,有甚好的?”
言冰雲身子一僵,聽出了說話的是父親大人,他異常艱難地轉過身來,袖中的雙拳握的極緊,沉默半晌,心知父親是在提醒自己一些事情。若此時讓旁人知曉了範閒躲在自己府上,那自己便不得不下殺手,而父親偏在自己下決定地時刻出聲,自然是給自己最強力的警告。
若沒有言若海出手幫助,重傷之後經脈盡亂的範閒。怎麼可能躲進假山裡的密室中,身上怎麼可能被包紮好,身旁怎麼可能有食物和清水?
言冰雲清楚,父親大人看似溫和平常的話語。是在用父子之情威脅自己。若自己真的決定對範閒不利,那麼這個家……只怕也就將從此敗了。
範閒平靜地看著黑暗中的言若海,看著這位四處的老大人,困難地牽唇笑了笑,低聲說道:“這就不說了,您先回吧。”
接著,他對言冰雲冷漠說道:“我說地話,你自是聽不進耳的。院裡甲閣裡有幾封我從靖王府上取回來的卷宗。這些天得空的時候,你去看看。”
這話淡淡然地出口,範閒竟似是看死了言冰雲不會對自己出手。言冰雲沉默地靜立許久,雙眼緊緊閉著,最終離開了假山,向著自己的宅院行去,他這個安靜離開地決定,只怕已經摧毀了他心中某些執念。讓他的背影都顯得有些蕭索起來。
“假山這邊沒有什麼人會來。放心吧。”言若海走到了假山之下,溫和笑道:“您先前關於院子的說話極是。希望他能聽懂一些。”
範閒微微一笑應道:“不如老先生身教,用自己的腦袋保我地腦袋……一切為了慶國,言冰雲終究還是捨不得用您的生死去證明自己的這個信條,既然什麼都是有價的,想必他會慢慢想清楚。”
整個京都,除了言氏父子外,沒有任何人知曉範閒的下落,京都裡的索緝工作仍然在如火如荼一般地進行著,沒有絲毫放鬆,無數街巷民宅都被翻了一個遍,然而令慶國朝廷感到異常詭異的是,身受重傷,無法行動的範閒,卻像一個遊魂一樣,消失在了人們地視野之中。
監察院也在配合朝廷的意旨,進行著各方面的情報梳理工作,亦是一無所得,而此次追緝主要是由軍方和內廷為主,監察院只是配合,所以事務相應並不如何繁忙,如今的監察院院長言冰雲,也並不像葉重和姚太監那般忙碌緊張地無法入睡,相反,天河大道上那座方正的陰森建築裡多了很多他認真讀書的畫面。
言冰雲那夜聽了範閒的話,開始認真地去讀那些被藏在甲閣裡的書信以及卷宗,他認真地看了三天三夜才看完,才知道原來這是當年葉輕眉寫給陛下地摺子和書信,上面十分系統地講述了很多關於慶國將來的設想,然而這些設想實在是太過大膽,不,應該說是大逆不道!
這些像是有毒一樣地字句,讓言冰雲覺得握著紙張的手指都開始發燙,他震驚之餘不敢細看,只挑了關於監察院設定起源的那些文字認真拜讀,因為他清楚,監察院本來就是範閒的母親,那位葉家小姐一手打造出來的衙門。
世間為什麼要有監察院?或許在這些書信卷宗上能夠找到答案,難道監察院的宗旨不就是一切為了慶國,一切為了陛下嗎?可是為什麼那些紙張裡並沒有太多的地方提到龍椅上的那位以及將來有可能坐在龍椅上的那位。
不論言冰雲想不想看進去,敢不敢看進去,可是那些並不如何娟秀的文字依然像是魔鬼一樣地鍥進了他的心裡,他開始沉思,開始發呆,開始覺得自己那夜被父親威脅,被迫收容範閒在府裡。也許並不見得是一個完全不對,對大慶朝廷完全有害的決定。
他走到了密室的窗邊,透著玻璃窗看著暮光下的皇城一角,微微眯眼,覺得那些反射過來地紅紅光芒有些刺眼。微怔了怔後,他從書桌裡的某個角落裡翻出來了一塊黑布,重新將這塊黑布扯開,仔仔細細。小心翼翼地蒙在了玻璃窗上,擋住了皇宮的景象,似乎這樣他才能夠安心一些。
宮裡的皇帝陛下當日被刺客重傷,卻僥倖沒有歸天,只不過時而昏迷,時而甦醒,也不知道今日的狀況如何,但就是這位強悍的皇帝陛下偶爾醒過來時。冷靜甚至有些冷漠地頒下了一道道追擊的命令,務求要將範閒留在慶國的疆域之中,相反,對於那些北齊和東夷城來地刺客,那幾位僥倖活下來的刺客。朝廷卻根本不怎麼在意。
言冰雲掀開黑布一角,眯著眼睛看著那座輝煌的皇城,想到了另一椿事情,似乎除了追殺範閒或是尋找範閒屍體的行動之外。內廷隱隱約約是在尋找一樣事物,在陛下心中,似乎那件事物比範閒還要更重要一些,那會是什麼呢?
小雪時下時歇,皇宮前的廣場上早已沒有幾日前留下的痕跡,血水混著雪水早已被清洗乾淨,露出了下方乾淨整潔的青石塊。那些漫天飛舞的箭痕也沒有留下絲毫證明,只有皇城朱牆上頭地青磚。還有西面的青石地上,幾個令人心驚膽顫的深洞,昭示著那日的慘酷,同時向過往的人們證明了恐怖地天外一擊,確實曾經存在過,而不僅僅是人們臆想出來的動靜。
範若若披著一件雪白的大褸,安靜地站在皇城下幽深的宮門前,等待著禁軍與侍衛聯合審驗入宮地腰牌。賀大學士於門下中書遇刺之後。整個京都各衙門的防衛力量都森嚴到了一種戰時的狀態,而她心知肚明。真正讓朝廷感到驚恐的,還是陛下遇刺的事情,只是這件事情依然被隱瞞在一定範圍之內,並沒有傳入民間。
今日入宮是陛下醒後親自下旨,太醫院親自去範府請她,這不僅僅是因為範若若承自青山和費介一系的醫術已經達到了某種境界,更關鍵的是,皇帝陛下所受的重傷,並不是那些刺客留下地內傷與劍痕,最致命的,還是胸口中處被飛濺射入血肉的那些鋼片,而眾所周知,這種奇怪的叫手術的治療方法,整個天下,似乎就只有范家小姐才會。
在來的路上,範若若就已經從太醫正的嘴裡知曉了皇帝陛下目前的身體狀況,知道陛下並沒有死在自己地那一槍下,範若若地心裡不知道有怎樣的感觸,但很奇妙地是,她並沒有什麼太過嚴重的失望情緒,只是有些惘然。
她在宮裡住了整整五個月,在御書房裡呆了五個月,甚至可以說,她是這些年來,在皇帝陛下身邊呆的最久的女子,她很清楚那位已經漸漸老了的君王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可關鍵在於,這位君王待範若若,確實與眾不同。
“入宮後自己小心,若……陛下一時不便,你要留在宮裡診治,也得給府裡傳個訊息。”靖王世子李弘成站在範若若的身邊,輕聲叮囑道,眉宇間有掩之不住的憂慮,替皇帝治病,本來就是件極為可怖的事情,而更可怖的在於,陛下受的傷怎樣也與範閒脫不開干係,偏生範若若卻是範閒最疼的親生妹子。
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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