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議親議功
慶國京都三年前一場宮亂,宮裡的主子們死了一大批,宮裡的關係反而卻變得簡單起來,整體氣氛也變得肅淡而直接許多。皇后死了,陛下看樣子沒有重新立後的念頭,太后死了,再也沒有一個老太婆坐在高高的地位盯著那些妃子。淑貴妃很漠然地接受了親生兒子死亡的結果,只是在冷清的宮中吃齋禮天,陛下沒有把她打入冷宮,已經算是格外仁慈開恩。
如今的皇宮,說話最有力量的女人,自然是三皇子的生母宜貴嬪,以及大皇子的生母,寧妃,這二位娘娘在宮變中都是被傷害的一方,在戰鬥裡結下了流血的情誼,相協著處理宮中的事宜,倒算是和諧無比。
至於最能影響後宮氣氛的傳位一事,在眼下也不可能惹出什麼大的問題。雖然陛下還沒有另立太子,但明眼人都知道,將來最有可能接掌慶國江山的皇子,自然是三皇子李承平。
雖然這位三皇子年紀尚幼,只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但是唯一能夠威脅到他地位的兩位“兄長”,大皇子人所皆知,對於皇位沒有絲毫窺探之心,而且他身上一半東夷城女奴的血脈,也讓他在繼位這件事情上,有天然的困難。
還有一個潛在的競爭對手,自然就是範閒。但是小范大人畢竟只是一個私生子,而且他是三皇子的先生,最關鍵的是,看這麼些年來的動靜,小范大人對那把椅子根本沒有絲毫興趣。
當然,至於在大臣和宮裡娘娘們的眼中,範閒究竟有沒有興趣,這還是一個值得好生揣摩的問題。但至少在眼下,三皇子的道路是光明的。身旁地助力是實在的,整個慶國日後的軌跡是清晰的,所以皇宮裡的氣氛是良好的,團結的小會天天在召開,每個人的精氣神都透著股奮發向上地味道。
範閒一路兼程,回到京都的時候已是天暮,待進入深宮之後,整個天都黑了起來。他坐在御書房內。摸了摸在輕輕響鼓的肚子,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心想先前應該去新風館整點兒接堂包子再進宮的。
這只是一個很美妙的想法,他身負陛下重任,既然是回京稟報差事,哪裡敢在宮外逗留。正暗自惱火之時,忽然瞧著兩個小太監端著個食盒走進了御書房。
陛下這時候不知在何處宮中用晚膳,即使內廷通知他範閒回了京。這一時也趕不過來。範閒怔怔地看著食盒裡的物事,笑了笑,說道:“知道我沒吃飯?”
姚太監一般隨侍在陛下的身旁,今日留在御書房外當值的太監頭子,也是範閒地老熟人。正是那位在宮變事中立下大功的戴公公。
戴公公眉開眼笑看著範閒,說道:“小公爺心急國事,想必是誤了飯點,先揀些點心墊墊。陛下這時候在後宮用膳,便是想賞您一碗魚子兒飯,也怕來不及不是。”
範閒也不客氣,對著食盒裡的東西開始發動攻勢。身為一名臣子,當皇帝陛下不在的時候,就已經坐進了御書房中,這本來就是殺頭的罪過,在御書房裡不請旨而用餐。更是大不敬地事情。只不過他早就得了特旨,所以坐的安穩,吃的放心。
戴公公在一旁笑著心想,小范大人終究不是一般臣子啊,旋即想到最近在天下傳的沸沸揚揚之事,戴公公地心頭又是一熱,小范大人替慶國立下不世之功業,也不知道陛下究竟會怎樣賞他。之所以這位太監頭子會熱的燙將起來。全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前程一大半在陛下手裡,還有一小半則是完全和小范大人聯絡在了一起。
他這生在宮裡一直順風順水。直到範閒出現之後,他才開始倒黴,開始復起,因為在京都叛亂事中,他出了大力,所以如今已經成了副首領太監,身份地位比當初在淑貴妃宮中時,更要尊貴無比。
戴公公偶爾會滿懷後怕的想到,如果自己一直在淑貴妃宮裡當值,如今只怕已經成了冷宮裡的一員,甚至是早已經死了。想到此節,他不停用眼角的餘光往後瞥了瞥,如今跟著自己的這個小太監,當初也是御書房裡的紅人,只可惜後來在東宮裡服侍主子,雖然沒有犯什麼事兒,但地位卻已經是一落千丈。
範閒放下了筷子,和戴公公溫和地說了幾句話,這才將目光緩緩地轉向了他地後方,看著那個愈發沉穩,然而臉上的青春痘依然清晰無比的年輕太監,平靜說道:“你居然還沒有死,有些出乎本官意料。”
洪竹滿臉恭謹,向範閒行了一禮,回話道:“回小公爺的話,奴才得蒙聖恩,年前才從冷宮裡出來。”
“日後記得服侍陛下用心些。”範閒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話,便住了嘴。
戴公公瞧出他的情緒有些不高,隨意奉承了兩句,便領著洪竹離開了御書房,心裡想著,宮裡一直有傳聞說這位小洪公公與小范大人不對眼,當年就是小范大人把這小傢伙踢到了東宮,今日看來,果然如此。
他的心裡不禁冷笑了三聲,暗想洪竹此人,當年即便有洪老公公照看著,依然敵不過小公爺從宮外伸過來的手,如今洪老公公已然身亡,洪竹在宮裡的位置可就尷尬地厲害了。
戴公公卻完全沒有注意到,在自己離開御書房地時候,範閒和洪竹對視一眼,眼中頗有互相關切之色,然後輕輕地,不易為人察覺地點了點頭。
御書房內一片安靜,範閒沉默地梳理著腦中的思緒,洪竹從冷宮裡出來是理所當然之事,這小子一直很討宮裡貴人們地歡喜,叛亂一事中,明面上洪竹根本毫不知情,起用本就是理所當然。當然,在這件事情裡,範閒也是繞了許多彎,給洪竹出了些氣力。
至於三年間的彼此糾葛,範閒已經不再去想了,至少這位小太監幫過自己太多,從情份上講,總是自己欠對方。而不是對方欠自己。
正這般想著,御書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隱隱有燈火從玻璃窗的那頭,照亮了黑夜,往著這邊飄了過來。
範閒趕緊收回伸懶腰的雙臂,站了起來迎接陛下。
御書房地門被推開,一身明黃單衣的慶國皇帝陛下大步走入,微顯清瘦的面頰上一片平靜。只有兩鬢裡的白髮透露著他的真實年齡與這些年耗損太多的心神。
一眾服侍的太監沒有入門,姚太監極為聰慧地後方將御書房的門緊緊地關上,整個御書房內就只剩下皇帝與範閒二人。
皇帝很自在地坐到了軟榻上,雙手揉著膝蓋,眼睛看著範閒。忽然哈哈笑了起來。
範閒被這串笑聲弄地一頭霧水,有些尷尬地站在原地。
皇帝搖了搖頭,說道:“你很好。”
既然是很好,為什麼要搖頭?範閒苦笑了一聲。將身旁由院裡準備好的密奏匣子取了出來,放到了軟榻之中的矮几上。
皇帝開啟匣子,認真地看了起來。這匣子裡面全部是此次南慶與東夷城談判的初步結果,以及監察院分析的東夷城底線,以及東夷城方面貢上來的疆域圖以及人丁財政分配的細緻情況。
東夷城的事情,早已震驚整個天下,負責談判地使團,包括範閒自己。和京都皇宮都保持著每天一次的談判細節交流,皇帝對於談判的細節很清楚,但畢竟兩地相隔甚遠,真要掌握第一手情況,還確實需要範閒回京一趟,做一次面稟。
皇帝緩緩地放下手中的宗卷,站起身來,走到了御書房的一面牆上。拉開牆上掛著地簾子。
簾下是一大張全天下的地圖。上面將各郡路描的清清楚楚,甚至是東面南面的海岸線。也畫地極為細緻。這塊地圖,不僅包括了慶國的疆域,也包括了北齊和東夷城的國土。
範閒第一次真正進入御書房議事時,和那些尚書大學士們坐在一處,便曾經見過這張地圖,知道慶國君臣對於拓邊的無上熱情。只不過當時皇帝的身邊還有三位皇子,如今卻已經不見了兩個。
皇帝穩定的手掌在地圖上移動著,御書房內的光線雖然明亮,但畢竟不是手術室裡的無影燈。他那隻手掌移到地圖上地何處,何處便是一片陰暗,就像是黑色的箭頭,蘊含著無數的威權,代表著數十萬的軍隊,殺意十足。
那隻手掌落到了東夷城及四邊諸侯國的上方,輕輕地拍了拍。皇帝未曾轉過頭來,平靜說道:“不費一兵一卒,朕便擁有此地,範閒,你說朕該如何賞你?”
“談判還未結束,劍廬內部還有紛爭,那些諸侯國的王公只怕還要反水,最關鍵的是駐兵一事,不知道將來會不會引起東夷城的反彈。”
範閒笑著應道,他能看出來,雖然皇帝此時一臉平靜,但內心深處地喜悅卻是掩之不住,這位一心想一統天下,建立萬代朽功業地帝王,花了數十年的時間,終於清除了苦荷和四顧劍這兩大對手,邁上了萬里征程地第一步,那種愉悅是怎樣也偽裝不了的。
“四顧劍怎麼樣了?”皇帝轉過身來,笑了笑,沒有繼續提賞賜的問題,轉而問了一個他最關心的事情。
“全身癱瘓,三個月內必死無疑。”範閒答的極快,沒有一點拖泥帶水。
皇帝沉思片刻後輕聲嘆道:“都要死了,只不過朕還真是佩服這個痴劍,捱了流雲世叔一記散手,又被朕擊了一拳,居然還能活這麼久,此人的肉身力量,果然是我們幾人中最強大的一個。”
這話自然是把五竹排除在外。
範閒眼珠微動,輕聲說道:“也幸虧四顧劍沒有死,只有他才能壓制住劍廬裡那些強者,如果不是他點了頭,這次談判只怕不可能成功。”
皇帝笑了笑,沒有說什麼,他對於自己的這個兒子也一直有些看不明白。這句話是在為四顧劍說好話?為一位將死的大宗師說好話,有何意義?
範閒想了想後,又說道:“依臣看來,此次談判,只怕要談到明年,到那時四顧劍早已經死了,不過他既然定下了調子,傳諸四野。想必劍廬裡的弟子們不敢違逆。”
“王十三郎會接任劍廬的主人嗎?”皇帝忽然開口問道,對於這位帝王而言,範閒與王十三郎的私交如何,他根本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日後要真正地控制住東夷城的疆土,劍廬的主人,必須是一個可以控制的人。
而那個叫做王十三郎的劍廬幼徒。與南慶之間的糾葛極深,不論他的能力如何,首先是一個能夠控制的人。
範閒地心頭一緊,頭腦快速地轉動著,說道:“開廬儀式被延後了一個月。沒有人說什麼。但是四顧劍究竟準備把劍廬交給誰,臣還沒有打聽出來。”
“不用打聽。”皇帝的臉色沉了下來,“若東夷城真心歸順,劍廬的主人。必須由朕任命,不論四顧劍選了誰,朕不點頭印璽,便是不成。”
範閒嘴唇微微發苦,他本來擔心的是四顧劍強行挑明影子的身份,讓他成為劍廬的第二代主人,如今看來應該擔心的卻是別的問題,陛下這個做法。很有些像當年冊封喇嘛頭目地做派。
不過細細想來也對,即便慶國日後往東夷城派駐官員,派駐軍隊,可是在東夷城居民的心中,真正主事的還是劍廬子弟,這一點在兩國間的協議裡也應該寫明,慶國在五十年內,不會對東夷城的格局做大地改動。
如果慶國連名義上的任免權都沒有。東夷城也算什麼歸順?
“這一點。臣回東夷之後,便向對方言明。”範閒沒有再多考慮。很直接地應了下來。
“只要劍廬低了頭,其餘的什麼小國商行,根本不用考慮。”皇帝眯著眼睛說道:“四顧劍如果夠聰明,臨死前就不會再搞出些什麼,如果他真是個白痴,朕自然會給他一個深刻的教訓。”
天子一怒,天下流血,慶帝所說地教訓,自然是悍然出兵,強行以武力將東夷城征服。
範閒沒有接這個話題,直接問道:“劍廬如果定了,城主府怎麼辦?”
“城主府裡的人不是被四顧劍殺死了?”皇帝站在地圖旁邊,忽然深深地看了範閒一眼,“其實不止朕奇怪,滿朝文武在大喜之餘,都覺得有些驚駭,安之,四顧劍這老東西,對你是格外青眼有加,想不到他真能抑了狂性,答應你這要求。”
在出使東夷城之前,範閒和皇帝在宮中就爭執許久,因為在皇帝看來,四顧劍此人即便死了,也不可能容許自己一劍守護多年的東夷城,一兵不出,一箭不發,就這樣降了南慶。範閒卻是堅持自己的意見,用了很長時間才說服慶帝讓自己試一下。
問題是,居然一試成功!這個事實讓慶國滿朝文武驚喜莫名,讓皇帝也大覺喜外,甚至隱隱有些不安,因為他的這個私生子實在給了天下太多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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