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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百年孤獨(1/2)

作者:貓膩
第一百七十二章  百年孤獨

範閒走出東宮,回身親自將那兩扇厚重的宮門關好,看了一眼圍在東宮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臉色平靜,心裡卻在泛滾著不知名的情緒。略平靜了一些之後,他對人群最前方的姚太監招了招手。

姚太監隨陛下度過了大東山上的艱難時光,在洪老公公為國犧牲之後,自然成為了慶國內廷裡的第一號人物,然則範閒仍舊如往常一般很隨意地招了招手。

姚太監佝著身子,恭敬地上前聽令,從這個表現來看,任何人都對範閒日後擁有無上權勢毫不懷疑。

範閒在姚太監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姚太監面色微疑,不敢質疑範閒的命令,此時又無法去請示東宮之中的陛下,幾番思忖,便帶著東宮外的一行人往外圍撤去,與東宮保持了一長段距離。

範閒也隨他們走到了宮中小林的旁邊,遠遠看著那座安靜的東宮,猜測陛下和太子此時正在說些什麼。讓宮裡的這些人退的遠些,其實是為了安全起見,他不知道皇帝一旦盛怒起來,會不會說出一些永遠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情。

這更是為他自己考慮,因為天底下只有幾個人知道陛下一心要廢太子的真實原因,而這件事情本來就是他一手織造。皇帝知道他的修為,如果守在東宮外,聽到那些宮闈中的陰私,誰都不會痛快。

範閒抿了抿髮乾的嘴唇,滿眼憂慮地看著東宮,心想承乾外柔內剛,只怕終究也要和老二走同一條道路,細細思量,其實自己這個人還真是有些複雜,把太子逼到絕路的是自己。只是……誰能想到事態竟會這樣發展,他和陳萍萍暗中做的那些事情,看似驅狼震虎,不料最後卻在人間震出條真龍來。

幾年間,陛下身旁所有的人,都被動或主動地站到了陛下的對立面,陳萍萍和範閒終於成功地將陛下變成了孤家寡人,然則孤則孤矣。寡則寡矣,卻依然是人世間最頂尖的那位,而且一朝氣勢盡吐,竟要吞吐日月,讓範閒不禁心寒畏懼。

東宮裡地情勢與範閒的猜想並不一樣,皇帝與太子父子二人並沒有就此最開始的幾句話,陷入某種歇斯底里的家庭鄉土劇爭吵之中,真實的皇族裡。永遠不會存在馬景濤那樣的激動分子,有的只是冷漠,冷鬱,冷靜,冷酷。

皇帝很自在隨性地坐在石階上。兩隻腿分的極開,看著東宮地門,想著很多年前,自己在宮門之外等候皇后生產的好訊息。那天皇宮內喜氣重重。太后高興異常,但自己的心情在喜悅之外還多了幾分凝重。

直到宮外那位也已經懷孕的女子送來了一封信,他才開心了起來,知道對方果然不是世間一般女子,根本未曾將龍椅放在心上,也不曾想過要替自己腹中的孩子謀救看似誘人的帝位。

也正是這種態度,讓皇帝有些隱隱的不愉。過去了二十年,這種不愉早已成了被人淡忘的情緒。只是偶爾他在後宮小樓上,看著畫中地黃衫女子時,忍不住會埋怨幾句,安之是你的孩子,難道就不是朕的孩子?

二十年了,那個一出生就註定成為慶國皇位接班人的孩子已經長大,此時正坐在他的身旁,滿頭長髮柔順地披散在身後。眉眼間有地只是平靜與認命。

而那個宮外女子腹中的孩兒。此時卻在東宮外面,不知道站在哪個角落中。注視著東宮的動靜。

皇帝下意識裡從階前淨几上,拿過太子飲過的茶杯,送到唇邊喝了一口,卻是不知冷熱。

“我大慶終究建國不久。”不知為何,皇帝選擇了從此處開口,緩緩說道:“北齊雖只二代,但他繼承著當年大魏之祚,內部卻要穩定許多,十幾年前北齊皇帝暴斃,皇后年青,皇子年幼,若放在我大慶,只怕那次逼宮便會成了……即便苦荷出面也不成。”

李承乾地目光落在父皇拿著茶杯的手上。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大慶本就是自沙場上打下來的江山,軍方力量強大,習慣了用刀劍講道理,禮制帝威這些東西,並不如何能服人。”皇帝的目光有些淡漠,“所以要當我大慶的君主,不是一味寬仁便成,必須要有鐵血手段和堅韌心性。”

他轉頭望著自己的兒子,說道:“你自幼生長在宮中,不過八歲之時便有了仁名……”說到此處,皇帝的唇角露出一絲嘲諷,“不過是幫幾隻受傷的兔子包包腳,那些奴才便一味討母后歡心,說你將來必定是位仁君。”

“一味寬仁便是怯懦,而我大慶必將一統天下,五十年間天下紛爭不斷,各處舊王室必不服心,半百年歲,卻要奠下萬年之基……朕只來得及打下這江山,守這江山卻要你。”皇帝收回目光,說道:“一位仁君,一位怯懦之君,如何守得住這萬里江山?”

李承乾看了父皇一眼,唇角露出一絲自嘲地笑容,這才明白,原來父皇早在十餘年前,就已經在思考幾十年後的事情,他有一統天下的信心,卻要思考百年之後,這江山如何延續的情況。

“所以朕抬了承澤出來與你打擂臺。”皇帝閉著眼睛,緩緩說道:“如今想來,那時你們二人年紀還小,朕似乎有些過急了。”

李承乾依然沒有開口接話。

“本也想看看承澤這孩子可有出息,然則……不過一年時間,朕便看出他的心思過偽,身為帝王當有凜然之氣,而他……卻沒有。”皇帝依舊閉著眼睛,像是在途述一個遙遠的故事,“所以朕堅定了將江山傳給你的念頭,只是那些年裡,你的表現實在令朕失望,流連花坊。夜夜笙歌,把自己地身子骨搞地不成人樣。”

李承乾自嘲一笑,終於緩緩開口:“父皇,我那時候才十四五歲,初識人事,一心以為您要廢我,夜夜惶恐,也只好於脂粉堆裡尋些感覺了。”

有些出奇的是。皇帝聽著這話,並沒有如何生氣,反而是微笑說道:“承澤太不安份,但他聰明,終於看清楚了朕心裡究竟是如何想地,可是他已經出來了,只好繼續走下去,從這個方面來說。你二哥算是深體朕心。”

“刀或許會被磨斷,但不磨,卻永遠不可能鋒利。”皇帝睜開雙眼,平靜望著自己的兒子,說道:“老二沒有磨利你。反而將你磨鈍了,恰好安之入了京都……”

李承乾笑了起來,想到了第一次在別院外面看見範閒時的情形,那時身為太子的他。何曾將這個侍郎之子看在眼裡,誰知這位侍郎之子,最後卻成為了自己的兄弟,成了為皇權繼承磨鍊中最堅硬的磨刀石。

“這兩年你進步很大。”皇帝嘆息了一口氣,緩緩說道:“不知是到年紀成熟了,還是雲睿教會了你許多事,朝野上下都認可了你太子的身份,你表現的令朕也很滿意。”

聽到雲睿二字。李承乾地唇角不禁抽搐了一下,旋即放開心胸,以極大的勇氣微微一笑,說道:“您讓我跟隨姑母學習政事,自然有些效果。”

皇帝沒有動怒,只是淡淡說道:“所謂政事,有舒胡二位大學士教你便好,其實你也清楚。朕讓你隨雲睿學的。乃是權謀之術,環顧天下。再也找不到幾個比雲睿更好的老師。”

“就這樣下去該有多好。”皇帝輕聲說道:“還有很多東西是學不到的,待朕老了,你也應該看到了很多事情,最後的帝王心術也應該純熟,那時,朕才放心將這片江山傳給你。”

李承乾的心情有些怪異,雖然他自幼便是太子,但是父皇對自己一向是嚴厲有餘,溫情欠缺,所以才養成了自己的怯懦性子,雖說這兩年來自己地性情改了不少,但是和父皇這樣相伴而坐,娓娓互述……卻似乎還是第一次。

“安之將京都的情況都講給朕聽了。”皇帝溫和說道:“你的表現不錯,在叛亂中的表現很得體,只是有幾個問題。”

李承乾最後一次以太子的身份,跪坐於皇帝身側,躬身求教。

“天下至權之爭,不需要任何溫情,不需要任何忌憚,賀宗緯領御史當廷抗命,你就應該當廷杖殺。”

皇帝地目光冷峻無比:“安之說服朝中文臣於登基大典上與你打擂臺,你應該下手殺了。”

他看著自己的兒子,像是在教他最後一次,說道:“只要有人擋在路前,只管殺死,這一點,你不如安之。”

皇帝接著說道:“門下中書二位大學士,還有那些文臣,你不殺只關,這能起到什麼作用?這是京都一事中,你犯的最大錯誤……如果是雲睿親自處理此事,而不是你和母后商議著辦,或許京都早已安定,朝堂上血洗一空,範閒根本拖不到發動的時間。”

李承乾自苦一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望著父皇輕聲說道:“父親,您知道我為何不忍殺那些大臣嗎?”

不等皇帝開口,李承乾幽幽說道:“或許您忘了,在您有意廢儲之初……便是這些老大臣勇敢地站了出來,反對您地旨意,站在我的身後支援我……孩兒或許不是一個很強大的人,但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雖然胡舒二位大學士乃是為了國祚而支援孩兒,可是我是……真不忍心對他們下手。”

皇帝沉默不語,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麼問題,半晌後,忽然開口說道:“朕決意廢你之時,還有人在替你挽回。”

李承乾一驚,旋即腦中浮現出一個畫面,出使南詔的路上,一直隱隱跟著使團的那方青幡,微驚開口道:“範閒?”

他知道王十三郎是範閒的人,但一直不清楚範閒為什麼這樣做,直到皇帝此時點明,心中不禁湧起無限複雜的情緒,他不知道自己與長公主間地私事是被範閒一手戮破。在心裡反覆咂摸著,又聯想到事敗之初,範閒準備著手讓自己逃離皇宮,一時不由怔了。

皇帝微眯雙眼說道:“安之是個真人,與你一般,偶爾也有真性情。”

“我不如他。”沉默半晌後,太子長嘆一口氣,然後他站起身來。極其認真地對皇帝叩了一個頭,肅然說道:“父親,孩兒心中對你一直有怨氣,今日能聆父皇訓示,心頭也好過許多……只是孩兒臨去前有一句話……家裡人已經死的夠多了,還請父親日後對活著的這些人寬仁些。”

寬仁,意思自然是說皇帝以往地手段太過刻厲,皇帝的臉色頓時變得冷峻起來。但聽到臨去前這三個字,不知為何,皇帝沒有動怒,反而是用一種極其複雜的眼神看著李承乾,緩緩開口說道:“朕應允你。”

一陣初秋的夜風。從皇城的北邊灌入,沿著宮內地行廊花園靜水呼嘯而過,憑添幾分愁意。

“活下來吧,朕……可以當作某些事情沒有發生過。”皇帝開口。說了一句讓李承乾無比意外地話。

李承乾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慘笑,他知道自己地父親是什麼樣的人,皇帝首重看心,自己既然叛過一次,那麼再也無法獲得對方的信任,更何況自己與姑母之間的事,已然戮中對方的逆鱗,雖然為何這是一片逆鱗。始終無人知曉。

一生的幽禁,李承乾不會接手,身為李家的男子,殺死自己的勇氣總是有地,他的目光冷靜起來,看著皇帝輕聲說道:“此時再來說這樣的話,有什麼意義呢?”

“先前問過,史書上究竟會怎樣記載這一段。”

“如今我們是謀叛的亂臣逆子。人人得而誅之。與外敵勾結,穢亂宮廷……您是光彩奪目的一代君王。您什麼事都沒有做錯,什麼錯都是別人地。”

皇帝的臉色已經回覆了平靜,安靜地聽著李承乾這些語氣漠然,而聲聲入骨的話語。

“但您似乎忘了一點,不管史書上如何塗抹,但總要記得,在慶曆七年初秋的這個月裡,京都死了多少人,李家死了位祖母,死了位皇后,死了位長公主,死了一位太子,一位皇子。”

李承乾嘆了口氣,第一次用一種平等,甚至凌於其上地目光望著自己不可戰勝的父皇,說道:“您將是史書上的千古一帝,而您的身邊,則是如此的乾淨,乾淨的一個人都沒有,難道不會孤獨嗎?”

皇帝冷漠地看著他,沒有說什麼,唇角微帶輕笑,似乎是在表示,凌於九天之上的神祇,又怎會在意雲頂上的寂寞與人間地熱鬧。

然後他站起身來,走出了東宮門口,在宮門處時心頭微微一動,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這封信是二皇子的遺書,先前由宮典交給他。

皇帝取出那張薄薄的信紙,看看自己的二兒子在臨死之際,究竟想告訴自己什麼。

信紙上是兩行無比潦草的字,筆墨帶枯絲,顯見是倉促而成,然而轉折有力,如刀劍直刺紙背,滿是憤怒不甘之意。

慶帝拋向朝廷裡的第一塊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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