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耳目最為靈通的一批人。
一個月後,崔洞就在皇甫冉的安排下,前往江南東道。
舟車勞頓到了華亭縣,他意外地發現前來的世家大族、巨賈豪門並不在少數。有些名門雖然不是派子弟出來,卻也派了家中管著經商的人來。
崔洞與這些人交談,得知他們都與朝廷重臣有所瓜葛,無怪乎能得到這樣機密的訊息。
……
在華亭縣待了七日,崔洞趕回壽安,向崔璩回報了他的所見所聞。
“確實是發現了金礦,就在船隊登岸沒多久。但他們也受到了當地人的襲擊,再加上瘧疾,死傷慘重。”
末了,崔洞道:“崔家以禮儀傳家,不必參與這等逐利之事,風險太大了,走一趟船不知要死多少人。”
但崔璩的回答卻很乾脆。
“死些人算什麼?要想做大事,死人,這是最基本的付出,我們最不怕的就是死些人。”
“可是崔家……”
“沒甚可是的,既然輕易便能找到金礦,值得冒些風險。”崔璩喟嘆道:“自新法施行以來,族中田畝與佃戶銳減,這般下去,家族難免衰弱,須有魄力放手一搏,才能延續祖輩留下來的福廕。”
“是。”
崔洞雖依舊認為崔家不宜放下臉面操持商旅賤業,但知自己攔不住此事,遂不再多說。
“你再去找皇甫冉一趟。”崔璩親手拿出一個匣子來,道:“直接把錢帶去吧。”
他做事頗有魄力,當年說支援薛白就放棄利益表態支援,如今這麼大的事,一旦決定了也是立即拿出錢來。
崔洞接過,正要告退,轉身走了好幾步。
“慢著。”
崔璩忽然喚住他,又問了一句話。
“真的有船隊回來了?”
崔洞雖反對此事,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訝道:“叔公為何這麼問?”
崔璩將他的驚訝盡收眼底,緩緩道:“事不預則不立,欲成事,必先考慮好一切可能。比如,萬一此事是個騙局。”
若沒有數十年的人生經驗,做不到如此謹慎。比如崔洞就毫無這種防騙意識。
可崔洞仔細一想,就知崔璩這是過份擔憂了。
“叔公是擔心元結矇蔽天子?放心吧,此事根本就不可能有假。”
“為何不能?”
“黃金、奇珍異寶,我都是親眼所見,也看到了發瘧疾的船隻,他們還帶回來了一些俘虜,打扮怪異,言語奇特,與過往所見蠻夷皆不同。誰都布不出這樣一場大戲,那許多東西,編也編不出。”
崔璩聽了點了點頭,道:“是老夫多慮了,去吧。”
~~
僅在兩個月後,江南東道海政衙門便收到了諸多世家大族的募款,再一次開啟了轟轟烈烈的遠航準備。
國庫的巨大負擔被轉移到了公卿世胄頭上。
這是朝臣們完全沒能想到的。經過變法,天子與公卿世胄本已成了水火不容的關係,可這次公卿世胄們卻是鼎力貫徹了天子的意志。
當然有人能想明白其中的關節,暗忖只要利益所致,果然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但不得不承認,終究還是這些公卿世胄訊息靈通、眼光長遠。
漸漸地,在遠洋發掘了大量金礦之事開始瞞不住了,一些細節隨著時間被一點點披露出來。
時間很快到了三年之後。
正興十一年,庚戌狗年。
崔洞再次動身前往華亭縣,這次,他感覺自己受到了怠慢與敷衍。
在海政衙門喝了第三壺茶之後,他終於憤然拍案,怒叱起來。
“讓管事的人出來見我!”
又過了好一會兒,終於有一雙官靴邁過門檻,有個青袍官員不緊不慢地過來。
崔洞轉過頭,在見到來人的那一刻,臉上的不悅之色僵住了。
“硯方?”
“江南東道海政司主簿袁志遠,勞崔郎君久等了。”
崔洞聽說過這個書僮之事,知道他在前些年考中了進士。當然,這些年朝廷不斷增加中榜的名額,進士在崔洞眼裡已是愈發不堪了。
相應的,門蔭官員在朝中的比例也一直在降低。
“我看你們是在故意迴避我。”
崔洞並不與袁志遠多寒暄,公事公辦地道:“你可知三年來崔家往這裡送了多少錢,結果呢?船隊派出了兩批,為何至今沒有一人歸來?!”
“崔郎君息怒,遠航本非一朝一夕之事。”
袁志遠盡力維持著不卑不亢的神態,可開口時還是不自覺地微微聳肩,出賣了他心中的緊張。
他重新請崔洞坐下,道:“海上風浪大,並不是說只要有船隊平安返航,其它所有船隊都能順利。”
“那難道崔家出的錢全打水漂了嗎?!”
“當然不會,我們打算再派一支船隊出海。”
說著,袁志遠拿出一份卷宗,道:“船坊如今有了新的造船技術,將以鐵製甲板代替舊有的木料,使大船更抗風浪,只是,還需要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
“再投?”崔洞憤而打斷了袁志遠,道:“別再說了,我不會聽的!”
“郎君,我不會害崔家的。”
袁志遠又開始給崔洞計算一旦有一支船隊歸來,崔家將獲得豐厚的回報,完全可以覆蓋此前的投入。
同樣的內容每次變著花樣地說,崔洞很不耐煩,而且他也不信任袁志遠。
可當崔洞想說出那句“崔家不幹了”,卻無法下定決心。
崔家已為遠航付出太多了。
一開始崔璩也沒想到此事的投入如此巨大,隨著一次次往裡填人力物力,崔家已經變賣了大量的田產,許多族中子弟為此鬧著要分家。
而三年前出海的船隊很可能不會回來了,若不再派一批船隊出航,當年的投入有可能就白費了。
“郎君,想想那些金礦。”
末了,崔洞冷哼了一聲,道:“此事你還做不了主,帶我去見元結。”
兩個月後,崔家賣了錦屏別業,錢財送到元結手中,元結盛讚了崔璩的魄力。
安撫了崔家,元結招過袁志遠,誇他此事做得不錯。
袁志遠卻有些惶恐,道:“使君,訊息只怕是壓不住了。”
元結微微一嘆,道:“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吧。”
袁志遠應喏,退了出去。
有個訊息,他其實早就知道,但卻沒有告訴崔洞,因此心中稍有些內疚。
很快,他壓下了這份愧疚,想到了當年阿姐的死,不認為自己有理由提醒崔洞。
“兩清了。”袁志遠喃喃道。
就在錦屏別業賣出之後十天,一個對崔家如同平地驚雷的訊息傳到了壽安縣。
得知訊息時,崔璩正在教訓族中帶頭鬧分家的子弟,一開始沒聽清。
“什麼?”
“說當年船隊歸航之事是假的……”
“呵。”崔璩道,“這等謠言,老夫聽得多了。”
“有知情人說漏了嘴,當年並沒有船回來。那些船員都是找人演的,黃金寶石都是從別處搬的,就連那俘虜也是崑崙奴扮的。”
“恐怕這知情人才是假的。”崔璩道:“我能信他?此事朝廷不承認,旁人如何說都沒用。”
“阿郎看這個。”
被遞上來的是一封報紙,乃是東都的《新思報》,這報紙雖是民間辦的,但一向實事求是,所報之事從來都是經過仔細考證,就連崔璩也頗為信它。
報紙以很大的版面講了關於遠航船隊歸來的疑點,是報社的主編姚汝能親自執筆。
姚汝能不知如何找到了一份很早以前的公文,乃是顏真卿關於遠航一事的對奏,其中提到天子執意遠洋的目的在於名為“玉米”與“土豆”的高產糧食,而遠航船隊歸來之後,世人還未見到這兩物。
看到這裡,崔璩依舊不信,認為有可能是天子搞錯了。
他接著往下看,姚汝能這些年一直在尋找遠洋歸來的船工,然而,關於遠洋的各種傳聞雖然一直層出不窮,但姚汝能從未見過真正的去過新大陸的船工。
寫這樣一篇文章,姚汝能不會有任何好處,但妨礙天子的遠洋大計,卻有可能落得重罪。崔璩看罷,心中已信了八成,臉色漸漸衰敗下來。
“玩了一輩子的鷹,最後被鷹啄了眼啊。”
“叔公。”崔洞見崔璩如此頹廢,不由安慰道:“這麼大的事,朝廷不可能騙我們。依我看,姚汝能必是信奉‘天圓地方’,不相信天是圓的,才胡編亂造。”
“你還不瞭解當今天子的性情嗎?他要做的事,無論如何都必須做成,前兩批船隊不能回來,朝廷不堪重負,群臣反對,他不甘就此放棄,因此設了個局坑我等,至於那些海外奇聞,他能寫出《西遊記》,有什麼是編不出的?”
崔璩說到後來,喉頭一甜,竟是噴出一口血來。
“叔公!”
崔洞連忙上前去扶,卻被噴了滿臉的血,再一看崔璩,已是面如金紙、氣若游絲了。
沒過幾天,崔璩撒手人寰。
從此,博陵崔氏在壽安縣這一支也漸漸開始散了,族人都鬧著分家,還有不少人把在海政司的股權賤賣了出去。
作為替崔家奔走此事的人,崔洞在其後很長一段時間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叔伯兄弟與他反目成仇,本該相扶相持的族人們罵他、恨他。
為了平息眾怒,他變賣了他所有的私產,宅院、田舍、收藏,待到連書籍字畫都賣了,他向友人舉債,補償了族人們在遠航之事上的投入。
他拿到手的只有那越來越不值錢的海政衙門的券書。
“讀書讀傻了,人家說‘天地是圓的’你也信。”
當把最後一筆錢交出去,有族人把券書丟在崔洞臉上,譏諷了他一句。
崔洞沒說什麼,俯身拾起那落在地上的券書,想了想,張開手掌。
“嗒。”
券書又落在地上。
他再拾起、放手,如此數次之後,他才小心拍掉券書上的塵土,轉身離開。
崔洞再一次去了華亭縣。
他闖進海政衙門,只見袁志遠正在與別人大談著遠洋的收穫,他遂上前,一把拎住袁志遠的衣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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