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如今駐蹕在泗州城北的冬園。
此處離衙署並不遠,就在同一條長街的兩邊。原是韋堅疏浚運河時所置,打通了周圍好幾個宅院,佔地廣袤。
淮河一帶的園林是江南風格,佈局別具一格,小橋流水、曲徑通幽,與北方規規整整的佈局大不相同,薛白的隨行人員穿梭其中,常常找不到路。
這天傍晚,薛白親自核對了泗州各縣的賦稅情況,召來州署的幾個官員訓叱了一通,之後,有侍衛進來通稟。
“聖人,劉展已到城外。”
“是嗎?”
薛白略略沉思,沒有讓劉展去休息,道:“召他來見朕,再備些酒食。”
若他先把劉展晾上兩天,施加些心理壓力,能試探並更容易掌控對方,這是帝王的常用手段之一,可他覺得有個鼎力支援變法的官員不容易,願意推心置腹地與對方談一談。
安排了此事,薛白把這段時間收到的檢舉劉展的秘信及證據、劉展的奏書等物都拿出來,重新過了一遍,在腦中預演著稍後的談話。
門外,有婢女端著餐盤穿過小徑往這邊來,準備先把酒菜擺上。
“陛下!”
忽然,泗州司馬鄧彬匆匆從另一條小徑跑來,撞了那婢女一下。
“咣啷”的聲響中,餐盤酒壺摔了一地。
“卑職該死。”
鄧彬手足無措,乾脆衝入大堂,拜倒道:“陛下,劉展反了!”
薛白沒什麼反應,問道:“他怎麼反的?”
“他他他……他殺了守門士卒,搶佔了南門,現在正率部佔領各個城門。”
“陛下!”
說話間,李峘、李藏用也已疾奔而來,道:“劉展反了,請陛下立即避往安全之處!”
薛白看著他們,也不知在想什麼。
“陛下,快走吧。”
李峘大為焦急,連忙催促,不等薛白下令就招過刁丙,吩咐他護送天子快走。
“劉展已經入城了,泗州城不安全,還不快帶陛下走?!”
“來不及了。”薛白道:“此時往北城門走,快不過劉展,到不如守著衙署。”
“喏!”
刁丙抱拳領命,當即帶著薛白前往衙署,並不依李峘所言倉促奔逃出城。
相比於慌亂的地方官吏,薛白身邊的護衛們顯得異常平靜有序。
相比於佔地廣袤的冬園,泗州衙署更容易佈防。刁丙到後,第一時間讓人守住所有出入口,沿圍牆拉開防線。
過程中,少有人留意到刁庚已經不在了。
“快!搬重物來抵住門!”
門栓才扣上,長街盡頭已響起了密集的馬蹄聲。
刁丙當即登梯爬上牆頭,放眼看去,只見滿城百姓抱頭奔走,一隊驍騎從南城方向殺奔而來。
聽得喊殺聲,便知他們是叛賊無疑。
叛賊長街跑馬,沿街凡有攤販、行人,皆被一路撞翻,然後直奔冬園,將門外的守衛劈倒,闖入其中。
“殺!”
刁丙皺了皺眉,招過一人,低聲道:“你去稟報陛下,叛賊第一時間往冬園了……”
“喏。”
“拿我的弩來。”
刁丙的弩是特製的,弩身雖不大,射程卻遠超普通的弩。
他還在上面裝了一個望遠鏡,端起弩瞄著長街,不一會兒,果然見那隊騎士殺出冬園,往衙署奔來。
“孃的。”
刁丙眯著眼,等叛賊們衝到射程之內,扣下機括,利落地射殺了一個叛賊小首領。
屍體摔在地上,馬匹受驚,長嘶一聲,擋住了後面騎士的節奏,橫衝直撞的叛賊們氣勢一滯。
“放箭!”
箭矢如雨般落下,阻住了叛賊們第一波的攻勢。
但越來越多的叛賊也在趕來,而衙署中顯然不會有太多的武器、糧食。
~~
遇到這麼大的事,衙署大堂上,官員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吵鬧得如同菜市場般。
薛白聽得稟報,得知叛賊首先前往冬園,若有所思,目光往幾個官員臉上一一審視了片刻。
“陛下,臣請召各地兵馬速來勤王!”
說話的是泗州刺史呂諲。
呂諲是當世之名士,曾在哥舒翰幕府做事,李亨在靈武稱帝時呂諲也跑去投奔,被拜為御史大夫。之後歸附薛白,被貶為常州司戶,這些年治理地方得當,才重新遷為刺史。
治下乍逢變亂,呂諲雖錯愕,還是很快鎮定下來想辦法,然後一臉鄭重地進言。
“臣觀今日叛賊兵馬不多,接下來劉展必然增兵。當務之急當控制住一座城門,並佔據州倉……”
“不必了。”薛白道:“朕觀劉展所攜不過數百人,數日之內想必便可平定。”
呂諲一愣,心想這個天子分明也是經歷過戰亂之人,怎麼遇事一點不從長遠考慮,變亂初期就龜縮在州署,早晚是要被攻破的。
他遲疑片刻,又問道:“陛下,那是否招降劉展?”
薛白再次打量了他一眼,稍作沉吟,緩緩點了點頭道:“也好,該派誰去招降為妥?”
呂諲一愣,沒馬上作聲。
可想而知,招降劉展是一件危險差事,稍有不慎就可能陷在叛賊裡。
“臣願往。”
不等呂諲開口,泗州司馬鄧彬已自告奮勇站了出來。
薛白看了看他,開口道:“呂愛卿,還是你去,如何?”
鄧彬一愣,低下頭。
“臣……願往。”呂諲雖有遲疑,還是毅然領旨。
薛白頗欣賞呂諲的忠誠,遂屏退旁人,單獨與他商議了招降的條件,原則上是儘量安撫,但必然要有所懲戒。
末了,薛白提筆寫了封信,親自封好。
“這封信你帶給劉展。切記,只能給劉展一人看,他拿到之前,不可讓任何人拆開。”
“臣領旨。”
呂諲持著信退了下去。
薛白坐在那,獨自發了會呆。完全不像是正處於一場驚變之中。
好一會兒,他才吩咐,把刁丙招來。
“陛下,我擔心衙署守不了多久。”
短短這段時間,刁丙身上的皮甲已破了好幾個口子,大步入內,低聲問道:“是否讓我護衛陛下,甩開那些官員走?”
“造反的不僅是劉展。”薛白道:“這場叛亂的主使者,如今還在這州署之內。”
“誰?我去誅殺了他!”
“別急,朕在查。”
刁丙當即警惕了起來,上前兩步,低聲道:“陛下,如此一來,恐怕衙署隨時有被攻破的可能。”
~~
城北。
劉展走上城樓,向城中眺目遠望,有些意外於薛白沒有在第一時間出城,而是龜縮進了衙署。
他奇襲泗州帶的兵力並不多,因此沒有立即強攻衙署,而是選擇控制住城門。
只要把城池封鎖住了,天子自然不可能逃掉。之後他再截斷運河,自然天下震動,使他威望大漲。
“將軍,東、西城門也拿下了。”劉展麾下大將傅子昂趕過來,道:“如將軍所料,我們一亮名號,守城計程車卒都很配合。”
“不可完全相信他們。”劉展低聲道,“讓我們的人別懈怠了,仔細盯著城門。”
只以兩百餘人控制一整座城池,是一件極困難的事,但劉展有人從旁相助。
他目光落處,在驛館勸說他舉事的男子此時就站在城門附近,正與一隊守城的官兵說話,時不時揮動著雙手,那是許諾封賞。
相處了兩日,劉展依舊不瞭解對方的底細,只知他名叫鄧植,原是泗州倉曹的一個吏員。
但此時看鄧植頗有權勢,能夠調動安撫城門守衛,劉展便起了疑心,認為這絕不是一個普通吏員能做到的。
他吩咐下去,請鄧植來相見。
“現在我已舉事,殺入這泗州城,但所謂的支援我還沒有看到。”劉展道:“我只知道我在北城撲了個空。”
“我們本已計劃好,攜天子往北出城,他不來,恐怕是太過膽小,這才縮在衙署不肯露頭。”鄧植道:“但將軍放心,很快,我們就能安排你攻入衙署。”
劉展道:“我要看到你們的誠意,何不由你們把他押過來了?”
“正是因為我們不敢,才奉迎劉將軍,不是嗎?”
說話間,有士卒稟道:“將軍,朝廷派人來了。”
鄧植遂顯出自信之色,道:“將軍要的解釋來了。”
但過了一會,看到來的是泗州刺史呂諲,鄧植愣了一下。
劉展敏銳地捕捉到了他這一瞬間的表情,道:“怎麼?來的不是你們的人?”
鄧植露出了些疑惑與思忖之色,接著微微一笑。
“無妨,一樣的。將軍,讓我去見他如何?必為將軍說服他。”
劉展是個聰明人,僅從此事便意識到,若自己親自接見了來使,也許還有萬一的可能有回頭的機會,因此猶豫了一下。
但鄧植已徑直迎向了來人。
……
呂諲緩步走到城門下,眼看守城計程車卒皆已投靠了劉展,大吃一驚。
他又驚又怒,瞪向他們,叱道:“你們怎麼?”
“請吧。”
對方表情並無變化,抬抬手,讓呂諲登城樓去與劉展相談。
呂諲心中遂起了懼意,可此時再想退也不可能了,只好硬著頭皮邁步上臺階。
有一人站在城頭相迎,隨著呂諲視野升高,漸漸看清了此人的面目。
“鄧植?”
呂諲大感詫異,他認得鄧植,乃是泗州司馬鄧彬的族弟,在衙署倉曹為吏,平素行事就眼高手低,好高騖遠。
“你怎麼會在此?被叛賊拿下了?”
鄧植笑著直搖頭,似乎覺得這問題十分幼稚。
呂諲頓時明白過來,驚道:“你投降叛賊了!”
“呂刺史,你還是說錯了。”鄧植道,“我並非投降,相反,正是我勸說將軍舉事,反了這無道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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